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贵宾厅
时间：2010年10月22日下午2:00-3:30
系列访谈学术指导：王璜生
采访人物：冯梦波
采访人：董慧萍
文稿整理 ：詹宏静
美术馆：冯老师您好！《不太晚》这件作品做了多长时间？
冯梦波：一共有3个月，但是准备工作花的时间很长。
美术馆：作品的主要元素有哪些？
冯梦波：文字和色彩吧！
美术馆：作品中的曲子有几首？
冯梦波：里面有两段曲子，一段是《胡笳十八拍》，另一段是新裤子乐队的《不太冷》。
美术馆：在我印象中您是中国艺术家中第一个做个人网站的？
冯梦波：是的。大概是95年左右，那时的网易刚进入中国正处在试验期。现在我反而没有了个人网站了，我的那个网站被人抢注了域名后来就不用了。
美术馆：“编码解码”的展览开始以后，很多观众对您的作品特别的关注。作为中国数字艺术的先锋人物之一，请您详细的跟观众谈一谈这件作品的缘起和整个作品的制作过程。
冯梦波：当时接受邀请参加展览时，所有的一切还没有准备充分，我向主办方表明了我的构想，主办方同时也参考了我的资历和以前一些作品构思，之后就确定下来了。这次展览所利用的技术都是我很熟悉的，实际上从1999年以后，我就开始在用一个电子游戏叫“雷神之锤”的软件，在这个平台上学习、改造、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并利用这个平台，创作一系列作品，直到2008年的《Q2008》，可见游戏是我非常偏爱的一个平台。我本人是游戏迷，在游戏过程中，不是本着一种把它用于创作的心态，并没有这样的目的。从最早的红白机，到后来pc的游戏，直到最近的次世代游戏，都是本着一种玩的心态。靠游戏我也结识了很多的朋友，包括一些职业的玩家和一些游戏公司的朋友，这些不但给我带来了乐趣，也给我带来了丰富的资源，所以当我突发奇想要做一件作品的时候，我自然的会想到这些游戏的平台，也许游戏的平台比别的更加适合我。这次的《不太晚》，其实已经构思好多年，从2008年，我就有做这样一件作品的动机，相比当时的《Q2008》，具象的唯美风格之外，我还想做一件更加抽象的作品，这件作品中想用书法作为主角，作品的最初想法在三年以前就已经大致建立了。中间因为很多琐事就暂时搁浅了，而这次借助这个展览的契机，终于有机会把想法付诸实施。所以这次做起来就比较顺利，差不多三个月就完成了。
美术馆：作品里的书法、音乐以及整个画面的设计元素方面您当时是怎样考虑的？
冯梦波：首先我要对游戏本身固有的系统和因素进行一些透彻的分析，当然这事对我来说等于是已经完成的工作，因为我已经彻底了解了这个游戏的任何一个边边角角。从我个人来说，我特别喜欢从美术史上来看东西，然后从美术史里进行学习，也希望成为能对美术史做一些贡献的一个艺术家。有些艺术家对美术史是嗤之以鼻的，美术史是走在艺术之后的，它不应该成为限制艺术发展的因素之一。但是对我来说，不管是中国美术史还是西方美术史，它对艺术家的思维方式都有着启发的作用，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教学中，总是提到最重要的两个因素，一个是美术史，一个是英语。在我的作品里体现也非常明显，虽然在做新媒体艺术我们所使用的媒介很多美术史中还没有人用过，但是它是和我所欣赏的美术史中的那些杰出的作品，是有一定关系的。象未来主义、观念主义还有极少主义，我的作品和它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联系。
美术馆：作品中的编码都是您改造的还是自己原创的？
冯梦波：编码本身是C语言。我的作品是一个游戏系统的改装（MOD），实际上是利用游戏中绝大部分资源，改写的编码是很有限的。它的最大问题是，要对所有源代码了如指掌。如果看不懂这些编码，则毫无意义。在你能够理解每一行的情况下就会看到每一行都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当然得需要大量的实验，然后决定具体去改写那些部分。声音部分都重新改写过，图像也基本上全都重做了。
美术馆：这件作品从精神的层面您最希望它能给观众传达什么？
冯梦波：其实从《Q2008》开始我是想做一件自动绘画机，也可以说它是一种自动绘画系统。在美术史中实际上是有一种东西叫做自动绘画机的，这种东西还曾经风行一时，它是用很多机械结构，曲轴、齿轮组等用电力或人力驱动，产生圆周运动或是非圆周运动，把笔插到上面，按照一定的逻辑画画。当然这些在美术史中都属于昙花一现，没有引起足够关注的结果出现，所以它很容易就被一带而过，但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很多数学家都会用这种图形的工具来运算，电子游戏很大程度上可以实现自动绘画系统这个梦想，比如你可以重新设计制作它里面的一些元素，运功系统也可以重新改造创造出来。最终呈现在画面中的可能是一个非常多变的结果。具体到《不太晚》这件作品里，我想把这些运动规律放进去，虽然这些规律产生的结果不是一个的真正的汉字，但里面的运动规律是有一些近似的。例如我们所能看到的这些运动的痕迹实际是我设计了四个机器人在进行殊死的搏斗，这些搏斗我们已经看不到人物本身，是隐身掉的。它所留下来的痕迹，是在一个三维空间之内的，它经常会向远处跑去或是从你的身后跳过来，或是从画面前一跃而过。它所产生的这个运动是非常激烈的，但因为在三维空间里进行压缩，所以有的时候又显得非常敏感。就好像是一丝一毫的颤动，实际上它是距离很远很复杂的动作。书法是时间的产物，书法是运笔接触到纸的一瞬间反复交叉皴擦，它在空间里面也有很多穿插的关系。不光是留在纸面上，在写的过程中也有一些这样的动作发生。这件作品很大程度上就表达了我对时间性和空间性方面的认识。
美术馆：记得徐冰院长说：中国当代艺术家在国际舞台上引人注目，不是因为中国艺术家发明了什么艺术新的风格，而是他们被这些当代艺术家作品背后的中国文化精神所吸引，您觉得中国的数字艺术发展到今天，中国的艺术家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和西方对话？
冯梦波：我觉得这不是刻意而为的事情，有没有东方底蕴不过是一个卖点，当艺术家在创作自己的作品时，他是不是真的有感而发，这是有很复杂的动机和结果的。对于我个人来说，以前的作品和中国的文化底蕴之间关系不大，虽然作品会用到中国的流行文化、政治符号等，但更多的是西方的系统。慢慢我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又回来了，然后就开始做相关的山水作品等等，将来还会有一系列的关于书法方面的作品。徐老师说的那个一点都不错，中国的艺术家很多人实际上是丧失了一种判断的能力，因为中国的当代艺术被宠的比较厉害，这里面是有很复杂的社会因素的，其中也包括了因为文化距离感所产生的一种新鲜感，所以在早期，中国的当代艺术在这方面就比较容易受到一些关注，但是不可能长远下去。谈到所谓的数字艺术，在世界范围内也是起步阶段。艺术家应该做的是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作品，其作品才有可能和人对话。
美术馆：您对“编码解码”这个展览的整体感受是什么样的？
冯梦波：我本身也参加过很多比较专业或是很集中的展示新媒体实验艺术的展览，我觉得这个展览整体的质量还不错。
美术馆：这次的展览技术含量是很高的，编码又是英文的，美院也开设了交互艺术专业，但是学生学习编程困难还是显而易见的，面对一系列的困境，中国的新媒体艺术教育将何去何从？
冯梦波：首先我个人的意见是大可不必跟风，因为没有必要。新媒体艺术现在很流行，一个大型的展览里如果没有几个新媒体作品似乎就不叫大型了，几乎所有学校都要开设了数码媒体专业，我对这件事情是有一个疑问的，我认为它始终不是一个大众化的事。如果考虑学生的就业和社会的应用，那会有其他的教学方法的产生，但不可能每个学校的数码媒体专业都跟艺术有关。但从我的角度来看，目前这些都过于泛滥了。在这个领域里，和任何传统媒体一样，好作品也是很少的。我也在数码媒体工作室教授一些课程，编程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难，通常并不是让你写一个完整的程序出来，能够写一个源程序的艺术家毕竟是极少的。
美术馆：我记得您曾经在教学中说过，您对数字艺术有一种疲劳症的，您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吗？
冯梦波：我绝对有，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的很多作品又回到传统媒介上的原因。比如纸张笔墨，也做了很多和书法山水有关的题材。我从小还是接触传统媒体多一些，那时候也没有数字媒体，没有这个东西我们也活得好好的，从艺术里面得到乐趣，也学到很多东西。
美术馆：您刚才谈到学习美术史的重要性，但在数码媒体专业的学生这一块是缺失的，很多学生一上来就一头扎进一个软件了，也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缺乏一定的判断力，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冯梦波：我觉得教育本身还是要给学生打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这个是比教任何一个具体的东西都重要。这样的教育是很难的，对学校的要求很高，对学生自身的素质要求也非常高。他如果没有一种对学习的热爱，对艺术的狂热，没有毅力和自学的能力的话是非常困难的。数字媒体的教学在世界范围上也是近几年的事，没有一个现成的经验，教材和系统来分享借鉴。所以这方面有成就的艺术家很多还真不是接受艺术教育长大的。
美术馆：您在九十年代就已经开始对数字媒体感兴趣，而您的很多同辈就没有这种先知先觉，是什么契机让您能第一时间去做别人还没做的事情？
冯梦波：实际上谈不上什么契机，那个所谓的契机对所有人都存在的。我们接受到的教育都是一样的，得到的资源也是同样的，但个人的兴趣和个性不同所以造成了我们个人的选择不同。我从小就喜欢各式各样的机器，当然我也在变，当我有了孩子以后，再到后来我养了真的宠物，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又有变化。我现在对电脑的兴趣明显的小了，我还是觉得真实的狗更有趣，我天天带它出去遛弯，看它在草地上飞奔，各种轨迹在变化，真的很美好。我以前一直在做互动，互动总是人机介面，就是人通过某一个介面对后面的程序发出指令，程序再反馈到终端这样一个复杂的过程。现在觉得直接的一个动作也很好。
美术馆：我记得上您的课时，您带到教室里的一只机器狗，挺有意思的！
冯梦波：到现在我也认为那个机器狗是很好玩的，希望有一天让它和我的小狗一起合作。
美术馆：那您的儿子是不是也是游戏迷？
冯梦波：对，游戏迷。
美术馆：那从媒体历程方面考虑，人类发明了文字-印刷-电视-网络-手机，今天的移动通讯整个核心的东西还是交流，MCLUHAN说过,一个人如果不了解媒介的这几千年的历程，他是无法洞察人类的文化艺术和现代生活的。
冯梦波：说的非常对！我们所说的这个数字艺术，在中国最近称作新媒体，其实这之前还有一个词叫信息艺术，我觉得这个词更准确一点。这是一种不同的理解，我是反对把媒体过分强调的。
美术馆：前段时间有一个国际美协的主席的讲座，他对于艺术与媒介的历程是这么划分的，随着媒介的改变，艺术的价值发生了改变，从蒙娜丽莎式的一种“仪式价值”，到工业时代作品的“展示价值”，到现在信息时代作品的“操控价值”。这种价值的改变颠覆了艺术的各种关系，您怎么去思考这个问题？
冯梦波：现在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做的东西是互动的，互动是很牛的。我也承认这很酷，我也曾经这么干过。但是互动对于艺术到底有什么样的价值，互动不互动不是一个艺术的质量判断标准。一件互动作品如果它没有一个理由的话，那么它的价值可以说就是零。如果在互动与不互动、作品大与小、用电与不用电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后者。如果本着这样一种低限、极少主义的美学来思考的话，很多东西可以迎刃而解。具体到我这件作品而言没办法只能用电脑，尺寸做小也有难度，一个小空间展示的话会损失的非常之多，当人站在作品面前时就不足以体现这种速度感，而这件作品中的速度感是必须的。现在的人总认为自己占有的资源多，总觉得自己的能力比古人要强，运动的速度比以前快了，所能达到的空间距离比以前也远太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等等好像更加了不起了，这种控制欲或是互动的欲望可能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但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所谓技术的进步很大程度上是商业上利益的驱使。回到新媒体不过是媒体里面比较新的一个东西，它并不代表着进步或是更好，新媒体也好旧媒体也好关键还是要看人，看是谁在用，他有一个什么样的认识，如果认识清醒的话用什么样的材料他都不怕。也不会被这些东西所制约。我们应该有一个宽广的胸怀才能让各种媒体为我们所用。
美术馆：这次展览同时，也在展览齐白石的花鸟虫草，和上面的编码解码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对此您怎么看？
冯梦波：齐白石是我很尊重的一位艺术家，齐白石是一个没受过西式教育的老木匠，楼上两个博士头衔的大有人在，运用的复杂昂贵的设备、技术，机构的大力支持，齐白石就在一张朴素的小纸片上涂抹，这是一个很好的启发，也就是艺术并不是靠这些东西来支撑。这是一种辩证的反思。
美术馆：现在的很多作品是否可以看做是技术的完善，情感的缺失？
冯梦波：不能一概而论，技术的完善并不意味着情感的缺失，这不是必然关系。用新媒体也能表达一些泛滥的情感。
美术馆：艺术最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徐冰院长、王璜生馆长最近文章都提及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请您谈谈您的理解。
冯梦波：我觉得艺术还是其次，上面还有比艺术更大的。栗宪庭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叫“重要的不是艺术”。如果重要的不是艺术，那么艺术在干什么？我自己属于纯艺术论的人，同时我又很尊重栗先生的论点，还有徐老师常说的“艺术要为人民服务”，我都非常尊重也非常喜欢。关于艺术的定义，尤其是目的方面是有非常多的争论的，对我而言艺术是一件非常难得的能够让你抛开成见、顾虑的直指内心。直指内心首先是说艺术家本人的内心，如果能直指观众的内心那当然也不错。艺术是我看到最有这方面潜力的东西。艺术无用论也是我一直很标榜的说法，艺术的重要就在于它是一个无用的东西，你还能举出另外一个吗？艺术本身的一种状态是一种特别干净很孩子气的东西，如果能认识到这一点，而且可以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你想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美术馆：07年我翻译了您送给马刚老师的那本《数字艺术》，今天很高兴能与您聊这么多，非常谢谢您接受我们美术馆的采访！
冯梦波：谢谢董老师，也借此谢谢美院和V&A美术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