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思想与经验”国际艺术家讲坛的第三讲，我们很荣幸邀请到英国大师级雕塑家Antony Gormley来谈他的雕塑艺术，这次讲座是由中央美院美术馆和北京常青画廊共同主办，英国文化教育协会协办的。
隋建国：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欢迎大家的到来。今天晚上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思想与经验”国际艺术家讲坛的第三讲，我们很荣幸邀请到英国大师级雕塑家Antony Gormley来谈他的雕塑艺术。其实早在2003年的时候，Antony Gormley就在北京的国家博物馆做过“亚洲土地”的展览。当时他也到中央美院来过一回，那个时候还没有美术馆的空间，所以他这次来首先见到美术馆以及整个美院的建筑和之前大不相同。今天葛姆雷先生谈论的主题就是“艺术在空间制造上的能量”。讲座之后还会有一个讨论，希望大家踊跃参与。下面请葛姆雷先生上台向大家讲解。
隋建国教授
艺术家安东尼·葛姆雷
►艺术是什么？是一个东西？还是存在于“啃咬面包的行动”之中？
葛姆雷：我想利用今天这个时间问一些很基础的问题，“什么是艺术？”“艺术的作用是什么？”“艺术是一个东西吗？还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名词还是一个动词？”
咱们从这样一个物体开始，这是什么？这是面包！今天我们手里面有一块面包。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处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在空间之上，在时间之中。那么我可以吃这个物质，不是太好吃啊，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我现在不得不咽下去，我得喝点儿水，天啊！我想买一些新鲜的面包，不过看来这个面包可能时间有点儿长。
你们刚刚见证了一个“雕塑”的诞生。我们刚刚雕塑了一个“面包”，这个面包被我咬去了一角。然后这块面包成了我体内的能量，也可能变成一个思想。我所关注的是我们已经知晓的事物，它们可以被转变为一些别的东西。当我们重新去观看它的时候，当我们对它进行改造之后，我们会用一种另外的眼光去看它，这就是好多好多的面包放在一起，加入了我们个人的经验在里面，每次都是咬了一口。通常我们不会看到这样的面包出现，这并不需要任何的技术。它不仅要求我们去观看、去思想，还要求我们去行走，其实这个作品的名字叫做《面包线》，它要求我们沿着这条线去行走。
那么我的问题是“艺术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艺术是存在于这些艺术品本身之中的呢，还是存在于观看者的目光之中？比如作为一个观看者，就刚才《面包线》这个作品，我们的艺术是不是存在于那些去啃咬一块一块面包却未咽下的人的行动之中呢？
我所关注的是艺术的功能和艺术的本质，我认为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时代，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时代里面，我们会追问艺术是什么？艺术对于人类的影响是什么？我们可以做什么去创造艺术？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艺术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过程，而不是一个物体本身，杜尚说过艺术家对艺术的创造只有1/2，另一半的创造是来自于观看者的。观看者本身在艺术的创造中有自己的一部分，作为一个艺术品，它在空间中的展开是要由观看者的参与去完成的，所以我认为我们要一起去参与一个艺术的创造，一起去创造一个艺术的未来。
►我想要体验的是“空间和两种潜在可能性”之间的互动
这个作品的名字叫做《重新布置的沙漠》，华特‧德‧玛利亚（Walter De Maria）在这里用粉笔创作了他非常有名的平行线作品。它位于美国的亚利桑那州。实际上在这个画面中央就是一堆石头，我是怎么去创造这么一个作品的呢？我会去拿起一块石头尽我的力量去扔远，就是以我的手去抛掷的力量所能及的范围向四周去抛掷，这样我就把周围的空间给清出来了，这就是我的一个作品。
看起来经过我创作的这个“沙漠”跟我来之前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这个作品是关于这么一个空间，这个“空间”的改变加入了人类的能量和人类的意志，在这么一个空间里面，我们能看到由物质和人的身体还有人的思想这三种东西合力的结果，我去创造这样一个作品并不是为了出售，我想要去体验的是一种“空间和两种潜在可能性”之间的一种互动，哪两种可能性呢？这两种潜在的可能性：一种是物质material，一种是人类的意志will。
我关注人的身体，其实在宇宙之中所有的行星都是一个身体，我们这些身体、这些物体被重力所作用在太空之中进行运动。对于我们所有人而言，我们都存在于一个由空间和时间所共同组成的，一个不间断的联合体之中。
我这个作品的意思就是想要去体验当我作为核心动力时，去扔这些石头，去体会这些东西怎样通过我的力量跟它们发生关系，产生这么一个立场，这是一个怎样的体验。当然我这个作品本身不是一个很好的作品，但是我想要去说的是，我想要体验或者是体现这么一个人的身体的本身作用，身体并不是作为像“一个英雄”那样的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们的身体有怎样的潜力，可以去创造哪些东西。
我想要探讨的是，身体被放置在一个空间之中的时候，它是怎样的一种表现，怎样的一种形象，我想要在表面形象的另外一端去探讨这个问题，比如说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所知道的我的样子、我的外表是在你们的眼睛之中。你们能看到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并不知道，反过来一样，我看到你们每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这种经验、这种体验属于我，而你们自己并不知道。
►等待之中的缺席—空间对身体的记忆
《降雪》这个作品其实对我来说是一个脑洞打开的过程，我想要去创造的是这样一种记忆，空间对于我们身体的记忆。我们的身体通过创造这么一个空间想要说什么话？
关于我是怎么去创作这个作品的。作品的创作其实很简单，在雪里走啊走啊……找个地方我故意一滑，身体倒下去，砸出这么一个坑来，这就是我的作品，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个作品它代表了我的身体在一定时间里，在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现在我离开这儿了，它就是一个我的影子或者说是一个我的缺席。那么未来别的人就可以去填进这么一个影子，填进我缺席的这个空间之中，我们就产生了联系。
通过这个作品我想要去提出的是这么一个想法或者是概念：在等待之中的缺席。在这个空间里，我的身体曾经一度存在过，而现在别人的身体可以填进这个空间里。我为什么要去创造这种艺术？其实我是创造了一个出发点，我想去问“人（或者说人的身体）存在的条件是什么？”
►把高大上的艺术引向一个日常能够触及的事物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这个作品，名字叫做《床》。我把两块模型对在一起，做出我身体的样子，然后分开，再把这些面包吃出我身体的形状。
我想用这个作品去追问或是去反溯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概念，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创造艺术的时候是把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投射在大理石的雕塑之上的，雕塑作品的原形一般都是一些很漂亮很性感的女人，但是我想要把这么一个过程反转过来，我想要去讲的是一个生命所存在的过程、事物所存在的过程。
比如说通常面包是不会被用来去创作艺术的，面包是我们的消费品，我们每天都会去吃，每天都会去用，所以说我是通过自己的一个“艺术行为”把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消费品转变成了一个艺术作品。
关于这个作品，其实我另外的一个意思是关于生与死，这个东西大家看起来像什么？不只是像一个床，还像一个坟墓，我是故意的，因为这个作品不是一下子做出来的，而是一个一个单片面包做出来的，我是故意要去做这么一件事情，并且使它看上去就像艺术家Carl Andre的作品《Equivalent VIII》。我想要就生与死这个问题进行提问，所以说这里面是在跟极简主义Minimalism进行一个对话，我非常推崇的是在“二战”之后美国的一些极简主义艺术家的艺术主张，我是想要去改变形式主义Formalism这么一种艺术语言，通过消费品，把高大上的艺术的存在引向一个我们日常生活之中能够去触及的事物。
►离心力和地心引力之间的互动与张力
这一部分是在几年之前我的工作室里面。别人拿石膏放在我身上铸成我的样子，然后他们再把我给放出来。我要用这么一个石膏塑成的模子做什么呢？首先我想要让这个模子存在的时间长一些，所以说在石膏之后我把它做成一个铅塑的我的身体。内部的空间完全等同于我的身体，是一个黑暗的、密闭的空间。而这个里面代表的又是我身体存在的反面。
下一步就是如何将这么一个“身体的模子”放置于对这个世界有意义的联系之中？我给这个作品起的名字叫做《接近》，我认为这是一个母亲跟孩子之间的关系，是艺术中一个非常传统的主题。这么一个作品所代表的是离心力和地心引力之间的一种互动、一种张力。地心引力在拼命地把想要离散到世界各个角落的物质抓在一起。
这恰恰就是这些传统的英雄式的男性雕塑的完全反面。看起来很奇怪的模型，是在提醒我们权力的架构是如何存在的。比如中国可能随处可见一些领导人的塑像，实际上他们的存在也不过就是一个一个的身体，但是这些“身体”变成了一个个的塑像之后，它就对我们产生了影响，他存在于一个文化、一个权力的架构之中。这是这种雕塑的一种反转，它所代表的就像一个宣言：宣告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都有权在空间之中存在。
►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然而什么是事物的本质？
接下来我可能会讲一些跟科学相关的东西，现在我想要再次强调一遍：我认为雕塑这种艺术的存在意义是想揭示一种潜在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并不是要去代表、要去表现那些有权有钱的人物，而是一种反射、一种反思。
我想强调的是这么一个概念：就是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稳定不变的。我们会看到地球以大约14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自转，又以约1040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进行公转，这样一个速度其实比起太阳在银河系之中的一个运动速度又慢了；在过去的50亿年之中，太阳围着银河系绕了20个圈，它的速度是80万公里/小时左右，当然这一切如果和在天文学上所说到的哈勃常数相比就又慢了，我想要去强调的是一个“大爆炸理论”，整个世界的起源是从一个点（原点）爆炸开来，所有的物质都是在向远离、离散的方向去运动的，一个中心向不同的方向彼此远离，所以我再次强调，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不变的。
雕塑这个艺术形式可以提醒我们变化的存在，提醒我们的身体不过是变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我通过这么一个作品想要去提问的是“它和我们究竟有怎样的关系？”。我想要说的是实际上并没有“表面”这么一个东西存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人类所创造的美丽，无论是头发、还是脸庞等等。这些都是虚幻的，然而真正有意义的是什么？
比如说我造这个东西，它无色、无味、不会说话、不会思考，里面就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但是它确是一个艺术作品，它是一个怎样的艺术作品呢？当我们去看的时候，观者可以说这是一个“人”，可以说他在做什么，这时他在跟我们产生关系，所以这个作品存在的意义是我们观者赋予的。这就是我想要强调的作为观者在艺术创作中占有的，所谓观者是1/2的创造者，所以我认为艺术不是关于对美丽、金钱和权力的占有。它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可以揭示我们，人体可以是非常弱小的，也可以是非常强大的，所有人都有这种潜在的可能性去创造、改变未来。
这是一棵大约有80年左右树龄的一棵松树，树心是第一年的年轮，一直到80年从里到外，我想要通过这个作品去探讨什么是表象的存在，“时间”这个概念是如何存在于物体之中的？物体又是如何去拿走我们的时间的？这个“时间”可以用作一种哲学的玄思或者一种思考的存在。
►“表象”、“存在”的不可信
这个作品是47个碗从小到大扣着搁在一起，我想要去探讨的问题是：第一点，这个碗内部是空的，在碗以外也是空的，作为一个碗，它能承载这么一个空间，这件事情本身意味着什么？
第二点，这些碗像水的波纹一样荡漾开去，我探讨的是这么一个“存在”：一滴水掉在水面上，波纹展开，这个空间意味着什么？
第三点，我想探讨的是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由光来揭示的，如果没有光，一个黑色的碗大家是看不见的。光本身对于揭示物质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所以回来再说我想要去讲解的就是“表象”、“存在”是不可信的，是瞬时即逝的，是不确定的。
接下来我想做的是如何将刚刚这几个概念跟人的身体联系起来？这个作品是我1983年的一个作品，中间的形象是我的两个脚的脚印，作品的材料是橡胶。我想要去说的是皮肤或者说外表并不能去限制我们的一个存在，皮肤本身并不是我们作为人的核心精髓所在。
我想把刚刚这种关于“表象”和“时间”的关系应用到别的作品当中。大家看一下这个作品。这个作品的原形是一个53岁的澳大利亚土著女人，叫罗拉·威廉姆斯，她很胖，把她2/3的脂肪剥离开之后，里面的内核就是这个身体的样子，我把这个身体放置到一个沙漠之中。这个项目邀请了很多普通人来参与，我把他们的形象记录下来之后，去除他们的外表。我认为外表是一个非常意外的存在，把这些外表的东西都挪走之后剩下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的精髓跟核心。将这种“存在”放置在光照之中。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表象”和“消失”之间的关系
这个作品放置在一片70公里长、30公里宽的盐湖中，由51个人的原型做成。这些人从6岁到75岁不等，一半是澳洲的土著，一半是白人，我想通过这个作品尝试将人的身份、空间和土地以一种不一样的方式重新产生关联。这些模特们不仅捐献了他们的“身体”，也是捐献了他们对于这个作品的一种体验。大家看到在这个画面上有很多“印记”，这是在放置一个个雕塑模型的时候所走过的脚印，这些印迹也变成了一幅绘画作品；而且每当下一次雨、刮一场风，它还会有新变化，这本身也是一个作品。
当我们去看这个作品的时候实际上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站在小石头山上，以一种俯瞰的视角去看；另外一种是你走到每个雕塑边上去看，你本身也成为了这个作品的一部分。
置身于这个作品当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首先，盐湖上大约有40-50度的气温。所以说这种观看的过程不只是一个视觉的过程，也是一个要求身体参与的过程。当你一个一个去看这些作品的时候，脑子里所携带的是对于每一个模特的记忆，它们都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态度。当我们看一个雕塑的时候我们会对他产生一种观感、一种感觉，我们带着这种东西，从一个雕塑走向另外一个雕塑，通过观者的记忆，一个雕塑跟一个雕塑之间就产生了关系，所以我所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呢？是“表象”和“消失”之间的关系，我所感兴趣的是潜在的可能性，我所感兴趣的是“熵”。熵是关于生长和消失、死亡之间的一种张力，通过观看这么一个作品，我们就深刻地亲身体验到了作为观者在完整的艺术创作之中所扮演的角色。
这个作品是360度没有死角的作品，当我们在盐湖里，看最远处的作品时，几乎是看不到的。即使用望远镜或是来福枪的瞄准镜来观看，作品也只有人的头发丝那么大。并且在盐湖里很热，有热浪，在热浪之中看到这个形象是在摇摆的，所以说我们能看到这种人类的存在其实是不稳定的，我们感受到的是远方的一片地平线。每一个小的作品对地平线的一次打断，让地平线显得没有那么整齐，所以说整个的“观看这个作品的体验”不只是一个身体的体验，也是一个关于认知的体验。我们需要在参与这个观看的时候去跟自然、环境去商讨、去商量我们自身的一个存在。当我们从一个人物形象走向下一个形象的时候，我们也就定义了我们自己。
►屯蒙：重新找到“自然”与“人为世界”之间的平衡
我将说最后一段，很多作品都不能说了，没有时间。这是我要在常青画廊所做的一个展览，名字叫做“屯蒙”。这个作品，我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面一共只做过两次，上一次还是19年前（1997年）做的，我很高兴能够把这么一个作品带来中国。
我所想探讨的是我们的经验和预期之间的一个关系，我们人类的身份、身处的土地和空间的一个关系，我想要探讨的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想到哪里去？如果说刚才我讲的在澳大利亚的那个作品还是有形、有质的，那么现在的这个作品是更加的没有形、没有质。所以其实大家看的是什么呢？它是10吨的东西，5吨从天津渤海湾带来的水还有5吨在当地采集的泥土。把泥土跟水混合在一起放在这个空间里面，这就是我的这个作品。
作为一个观者你站在这个台阶上去看的时候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他所体现的是建筑和物质之间的关系。你甚至可以说这个作品是一幅“水彩画”，我这个“水彩画”的形成就是由这个空间的大小作为画框的大小，里面看到土和海水的混合物是什么，就是这个画面。
实际上我是把大自然所造的东西挪到了人造的空间里面。我想探讨的是“自然”和“文化”之间的一个“对话”，当我们站在这个门槛上的时候，我们需要去思考的是：究竟什么是物质？我们自己的思考，我们的思想能够对物质产生什么样的作用？我所坚持的观点就是艺术应该帮助我们每一个人去体会到我们的潜力和我们的力量，我们可以去通过我们自己的主观努力去改变物质的存在，改变这个世界。在过去的200年工业化时间里，似乎一切都被塑造成一个不变的东西，我想要做的是重新找到一个平衡，重新找到我们身处的自然和一个人造的世界之间的“平衡”。
隋建国：很有意思，今天邀请Antony Gormley来谈他的作品，我觉得他是从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来谈的，就是从物质、时间、空间、当然还有人的身体。我听得非常认真，特别有意思的是他把“屯蒙”这个作品带到中国来，这个作品我觉得是把他最早关于物质、身体和自然、宇宙的概念又重新拿到大家面前。
讲座现场
直播外场
校/张画
编/尹冉旭
图/董慧萍 全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