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弗雷德·克莱纳（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与建筑史系教授）
主持人：邵亦杨（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史教授）
讲座时间：2019年1月7日  18：30
讲座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报告厅

弗雷德·克莱纳：我非常荣幸能重新回到美院。在过去的15年里，我有幸多次在这里演讲。最近的一次是2018年11月为庆祝学院成立100周年的国际艺术教育大会。在那次会议期间，我有幸成为美院的荣誉教授，这将是我永远珍惜的荣誉。我希望未来还能够无数次地回到这里。美院已成为我在中国的家，故乡之外的家。

我这次来访是受湖南美术出版社的邀请，新翻译的《加德纳艺术通史》即将出版，这本书是英语世界传播最广的介绍艺术史的书籍。自1926年出版以来，加德纳艺术史一直由一系列美国作者撰写。1995年，我首次参与了第10版的编写。这里展示的是第16版，于上周在美国出版。

令人非常欣慰的是，我的书被三次翻译成中文，这也源于我在研究和写作中对中国的兴趣。最近的两次翻译是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首先是2012年，翻译自第12版；以及现在翻译自第15版的《加德纳艺术通史》。

去年11月，我在美院演讲的主题是：“如何撰写全球艺术史”，我讲到了欧洲艺术家如何借鉴亚洲、非洲和古代墨西哥等世界其他地区的艺术传统，以及非西方艺术家对与自身迥异的艺术形式的新认知如何从根本上改变了欧洲艺术的方向。然而，这种现象主要局限于现代。在此之前，亚洲与非洲以及西方之间的艺术交流非常少见，难以记录。

今天，我要讲的是西方世界艺术史的另一端，即西方艺术传统的诞生，它发生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希腊，也就是2500年前，中国周朝时期。这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态度的源头，这种态度通常被称为“为艺术而艺术”。今天已成为一种常态，但在当时是一种革命性的想法。

“为了艺术而艺术”，即为了实现艺术家创造美好事物的唯一目的而创作的艺术。这个观念对于研究历史悠久的中国文人画的人来说是非常熟悉的，这也是我个人非常钦佩的艺术形式。但早在中国宋元大师们退隐，以满足自身乐趣为目的而创作书法、诗歌和绘画之前，“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想就诞生于西方世界。在今天的演讲中，我想将这个革命性观念的诞生追溯到古希腊，它一直主导着西方艺术的发展，即使许多现代艺术家拒绝这个观念，并试图为一件成功的艺术作品创造新的标准。

然而，要正确讲述这个故事，我需要回溯到希腊古典传统诞生之前的古埃及，这里有一件已知最早的艺术作品，即庆祝纳尔米国王统一上下埃及的石板。大家在左侧看到的就是纳尔米石板，它与现在已知最古老的绘画和雕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们发现于西班牙和法国的史前洞穴中，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0000年。埃及的作品与幻灯片右侧石器时代的例子不同，它不仅仅表现了人物而非动物，而且它描述了一个特定的历史事件。它们在风格上也截然不同。

即使是它的形态也表现出与史前艺术极大的差异。石板是由一块石头雕刻而成的，这块石头经过精心雕琢，两面的顶端各有两个牛头女神哈托儿(Hathor)的头像。更重要的是，雕塑家将石板两面划分为不同的区域（艺术史家称其为registers或friezes），人物站在水平地面上，最重要的人物比其他人都大，更易于识别，这种表现方法被称为“等级比例”(hierarchy of scale)。

石板中的人物，即纳尔米国王本人，被表现为正面和侧面的复合视角，这种表现人物的方式甚至延伸到面部，侧脸上是正面的眼睛。 从此刻开始，未来的2500年间，每一位艺术家都将以同样的方式表现男性和女性。在今天受到高度重视的艺术原创性，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观念。在前希腊世界，只有一种制作图像的“正确方式”，所有的艺术家都遵循这一“正确方式”。

这种表现方式不仅局限于埃及。事实上，当西方传统在希腊诞生之前，它是普遍存在的。我在这里展示了有史以来最早创作的一件叙事性作品。它来自今天伊拉克乌尔的苏美尔遗址。它的主题是一场盛宴，可能发生在一次成功的战役之后。我们可以看见这位艺术家与他石器时代的前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与埃及雕塑家的纳尔米石板类似。画面被分成了三段，这是许多文化中早期叙事性艺术的共同特征。

中国也是如此。例如，在汉代著名的武氏祠浮雕中，故事在不同层上展开。

回到乌尔的例子，正如你们在这个细节图中看到的那样，它是一种由红色和蓝色的石头和贝壳组成的镶嵌画。如果你们可以到大英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观看这件作品，你们会惊讶于它是如此之小——比我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还小，这使得细节的表现更加引人注目。

与在埃及一样，所有的人物，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被表现为一种复合的视图：正面的眼睛侧面的脸。没有人在现实中看过这样的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但艺术家没有试图用我们日常的视角来表现人物。他表现了人物身体局部的本质特征。

艺术家也试图告诉我们谁是这个画面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将这个人物（国王）表现得比其他任何人都大，哪怕他是坐着的。事实上，国王是如此之大，他的头突破了顶部的框架，这可能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种强调统治者重要性的方式。还要注意的是，国王的贵宾尽管是坐着的，但与服侍他们的侍从一样高。

苏美尔人的乌尔军旗

因此，这里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尺寸，对应于这个古老社会中三种重要性不同的等级。这种“等级比例”的传统并非合理，但非常有效。这一切在艺术史的早期阶段都很重要。

进一步的证据表明，所有早期艺术家都采用了这种方式来制作图像和讲述故事。我们可以比较乌尔的盛宴和埃及北部萨卡拉(Saqqara)的一位名叫Ti的官员墓室墙壁上的彩绘浮雕。苏美尔和埃及的艺术家在以下这些方面达成了一致：带状的呈现方式；完全使用侧视图表现动物；以及用复合视角表现所有人的头部和身体。如果Ti在画面中存在，他将比其他所有人都大，但在这组场景中，我们只看到他的奴隶在田间工作或在尼罗河的浅滩放牧。

埃及北部阿卡拉的一位名叫Ti的官员墓室墙壁上的彩绘浮雕

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艺术家还有其他共同之处。他们还以复合视角表现有角的动物：面部呈侧面，但角扭转90度——通过这种方式显示出动物有两只角。在严格的侧视图中，一只角会被隐藏在另一只后面，并且动物不会是完整的。几千年前，在法国和西班牙石器时代的洞穴中，最早的欧洲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表现了有角的动物。

古代伊拉克和古埃及的艺术家很可能熟悉彼此的艺术传统，但埃及人或苏美尔人不可能对法国和西班牙的洞穴有任何了解。我不是神经科学家，但在我看来，我必须得出结论，这是人类大脑制作图片的自然方式，因为我们在各地都看到了相同的方法。

虽然希腊人将改变一切，但这种表现方式也是希腊图像叙事最早的例子。这些例子表现了葬礼仪式和哀悼的场景，它们装饰了希腊早期最大的作品，即作为雅典死者标记的巨大彩绘陶瓶，它创作于所谓的几何时期(Geometric Period)。这一点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在这一时期，希腊人与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人没有联系，因此它再次证实，这是所有民族、种族，无处不在的绘图方式——直到他们被教导以不同的方式去创作。

这个陶瓶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50年，今天收藏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陶瓶的上部，艺术家描绘了对死去战士的哀悼，下部则是为了纪念死者而举行的游行。

与欧洲的史前洞穴以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一样，希腊几何时期的艺术家以严格的侧视图表现动物。在这个例子中，你可以看到三匹马拉着战车。因为艺术家没有在空间中表现动物的兴趣，所以马有三个头和十二条腿，但只有一个身体。还要注意的是希腊艺术家是如何表现双轮战车的。两个轮子被表现为彼此相邻，而实际上一个轮子被隐藏在另一个轮子后面。我再一次强调：在这里，艺术家的目标是描绘人、马和战车的形状，而不是它们在生活中的样子。

对于哀悼场景的描绘在很多方面更加引人注目，它展现了几何时期的艺术家在希腊艺术之始的表现方式。其中的人体，同伊拉克和埃及的一样，是由正面和侧面组成的复合视角：三角形的正面躯干，侧面的手臂、腿和脚，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坚实的剪影。脸只不过是一个圆圈。然而，它并不是一个剪影，而是一个轮廓，因为艺术家想要在侧脸中表现眼睛——一只正面的眼睛。

你可能想知道艺术家如何区分男女。女人们抬起手臂撕扯头发以示悲伤。我们知道她们是女性，因为艺术家在她们的手臂底部画了两个点。这些是乳房的示意性轮廓，也是复合视图的另一个例子。我们知道死者是男性，因为他的大腿前部长出了生殖器。艺术家的目的是区分男女。性器官在人体中的位置并不重要。

我现在展示的是一件200年后绘制于雅典的陶瓶。希腊艺术家在表现人物形象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也使用了同样的原则。这是埃克塞基亚斯(Exekias)的杰作，他是几何时期之后希腊古风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这件作品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40年左右，上面还有艺术家的签名。这是世界艺术史中最早的由艺术家署名的作品。当然，这不仅表达了艺术家的骄傲，也表明了他签名的价值。签名的作品拥有更高的市场价格。

黑绘艺术家埃克塞吉亚斯·阿客琉斯与彭特西勒亚 公元前540年

这件作品的主题是希腊人和特洛伊人之间最著名战争中的一个情节。这个故事由诗人荷马记述于《伊利亚特》之中，成为希腊最著名的史诗。这里的这位英雄是阿喀琉斯，希腊最好的战士，他正在与亚马逊女王彭忒西勒亚(Penthesilea)战斗。根据传说，正当阿喀琉斯将长矛刺入彭忒西勒亚的身体准备杀死她之时，他们的目光相遇，然后坠入爱河。然而太晚了！这是一个经典的希腊悲剧。

我在这里感兴趣的不仅仅是埃克塞基亚斯将人体表现为正面和侧面的复合视角，而且他仍然将正面的眼睛放在侧面的头部。尽管故事的精髓之处是阿喀琉斯和彭忒西勒亚看着彼此的眼睛并坠入爱河，但在画面中，他们的眼睛却注视着我们，而不是彼此。

埃克塞基亚斯使用的绘画技术比几何时期绘画的简单剪影更为进步。它被称为黑绘。艺术家在天然的红橙色陶土上绘制了黑色的人物，然后用金属刻刀在黑色区域雕刻出细节，从而露出下面的红色。使用这种技术除了能够刻画出简单的人物姿势，很难画出其他东西。

因此，不久之后，希腊人发明了一种新的绘陶技术，被称为红绘。这个词有点令人困惑，因为画家并不画红色的人物。他仍然使用黑色的颜料，但此刻他用黑色勾勒出人物，将背景涂成黑色，并在人物部分留下粘土的自然色。他通过使用柔软而灵活的画笔而不是金属刻刀来描绘细节。

这是希腊最伟大的红绘艺术家的作品。他也在花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欧弗洛尼奥斯(Euphronios)。这件作品的主题是英雄赫拉克勒斯和巨人安泰俄斯(Antaeus)之间的摔跤比赛。欧弗洛尼奥斯是最成熟的红绘画家之一，他有时会稀释黑釉以获得更丰富的颜色，例如安泰俄斯（即这个陶瓶右侧的摔跤手）红褐色的头发和胡子。

红绘画家欧弗洛尼奥斯 英雄赫拉克勒斯与巨人安泰俄斯 公元前500年

事实上，在这个陶瓶上，欧弗洛尼奥斯打破了画家几千年来所遵循的所有规则。例如，请注意他是如何移动眼睛的瞳孔以保持头部视图的一致性，侧面的脸自然地呈现出侧面的眼睛。

但最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家如何描绘了安泰俄斯的右腿。我们在前面看到的是从臀部到膝盖的整条大腿。但它随后消失了。它只有半条腿，这是早期艺术家不会描绘的东西。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也会看到巨人右臀旁的右脚。欧弗洛尼奥斯表现了弯曲的腿，腿的下半部分隐藏在视线之外，当然除了部分脚。

与历史上所有早期艺术家不同，他的目标不是表现完整人体的所有部分，而是如何呈现真实看到的人体：它是扭曲的，而且你无法从各个角度看到身体的每个部分。这是艺术史上革命性的创意，我们在大约公元前500年的希腊第一次看到了它。

欧弗洛尼奥斯的竞争对手是艺术家欧西米德斯(Euthymides)，他在这只瓶子上描绘了希腊晚宴上的三个人。他们多喝了一些酒，开始跳舞。其中的一个人仍然拿着他的杯子。这个主题与埃克塞基亚斯和欧弗洛尼奥斯的神话叙事截然不同。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没有故事可讲。这个主题仅仅是欧西米德斯展示他能够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绘男性裸体技巧的证明，这是艺术家以前从未感兴趣的东西。

红绘画家西米德斯“三个醉汉跳舞” 公元前500年

事实上，当你仔细观察这幅画时，你会发现这些人物根本不重叠。欧西米德斯向我们展示了三个独立的人物，并且我们被认为应当去钦佩他的技能。最复杂的部分在画面的中心，这一点不足为奇。欧西米德斯没有使用古老的复合视图，而是表现了一个四分之三背面的人，他有着一根扭曲的脊柱，并且从头部、肩部到臀部、腿部、脚部的过渡非常自然。

他为这幅画感到骄傲，他以惯常的方式在这个瓶子上签名：“欧西米德斯描绘了我。”但是他又补充了第二句话。完整的签名是：“欧西米德斯将我描绘成欧弗洛尼奥斯不能做到的样子！”

我认为，为什么欧西米德斯为他的成就感到骄傲，这个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大多数人都会认为男性的后背不是最吸引人的视角。我们没有看到他强壮的胸部，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看到作为男性标志的阴茎，这是之前所有艺术家认为必不可少的部分。但这对欧西米德斯来说并不重要。

他的目标是描绘一个其他任何人从未描绘过的人，即便欧弗洛尼奥斯也未画过。事实上，我认为你会同意，欧西米德斯的主题并不是“三个醉汉跳舞”，而是“欧西米德斯如何优于欧弗洛尼奥斯”。艺术作品的主题已经成为画家的绘画方式。

主题在艺术史上第一次成为画家创作艺术作品的方式。主题就是绘画行为的本身。我们通常只将这个观念与杰克逊·波洛克和20世纪中期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联系在一起。欧西米德斯希望讲述的唯一故事就是他是如何画这幅画的，他是如何画出与寻常姿势不同的三个人物的。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希腊，我们第一次遇见了“为艺术而艺术”的想法。

红绘人物画家欧弗洛尼奥斯和欧西米德斯的创新只是艺术革命的开端，后来被称为希腊艺术的古典风格。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中，绘画的主要发展并不发生在私人住宅陈列的瓶子表面，而是公共场所展出的大型木板上，这相当于现代的架上绘画和壁画。不幸的是，由于它们的材料易腐，所有这些绘画都遗失了。

然而，我们有一幅最著名的希腊画作，它的一件复制品来自庞贝的罗马房屋，这是一件镶嵌画作品。这件作品非常接近埃雷特里亚的菲洛克索诺斯(Philoxenos of Eretria)的原作，其主题是伊苏斯之战，亚历山大大帝击败了波斯国王大流士。这幅画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但今天我只会让你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三个方面。

庞贝埃雷特里亚的菲洛克索诺斯 （Philioxenos of Eretria）复制品

第一，是其中一匹马的四分之三后视图。即便欧西米德斯也从未尝试过如此大胆的透视缩短法。在过去3万年以来的艺术史中，动物都是以侧面的视角被表现，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匹希腊古典时期的马更为不同的东西。

在我看来，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希腊古典时期的艺术家画出了人物和马匹身体投下的阴影。我想知道在观看我所展示的任何早期艺术作品时，你们是否问过自己“阴影在哪里？”想一想这个问题。阴影是什么？它只是因为没有光。它没有实体的存在。如果艺术家的目的是描绘动物或人的形式——或者椅子、桌子或其他任何东西——那么阴影就没有什么用处。

绘制阴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表现人、动物和物体在白天的光线下是什么样子的。这意味着，艺术家不仅仅对事物的形状感兴趣，还有这些东西在人眼中是什么样子的。这是古典时期艺术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三个细节则凸出了我刚刚提出的观点。其中一名波斯士兵倒在了地上，他害怕被附近的马匹和战车踩死。为了保护自己，他在面前举起了一个大型的盾。在盾牌的镜面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像阴影一样，倒影并没有实物存在。只是光线从闪亮的表面反射回来。我再重复一遍，只有那些与希腊古典艺术发明之前的艺术家完全不同的艺术家才会对阴影和倒影感兴趣。

希腊人的创新对后来的西方绘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特别是当古典价值观在意大利复兴之后的14-19世纪。这幅画描绘了《圣罗马诺之战》。乌切诺于1455年左右为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绘制了这幅作品。如果没有像埃雷特里亚的菲洛克索诺斯这样的古希腊画家的创新，这将是不可思议的。乌切诺也要求观众通过一匹马的后视图来欣赏他高超的绘画技巧。

乌切诺《圣罗马诺之战》 1455年

17世纪早期的鲁本斯比希腊人更进一步，他热衷于在戏剧性构图中展示对于透视缩短法(foreshortening)的精通，例如他创作于1617年的《猎狮图》。画中的各种躯体似乎要从画面中摔下来，进入观众的空间。

鲁本斯《猎狮图》 1617年

我可以花一个小时展示其他例子，但再举一个就足够了：籍里柯于1812年创作的3.5米高的油画描绘了一名法国骑兵军官。这是2300年后古典时代绘画革命的延续。

然而，在艺术史中，古典的革命不仅局限于绘画。在雕塑方面，希腊人也打破了数千年来一直存在的规则，并开创了一种新的表现方法，从这时开始，这套新的方法主宰了雕塑艺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必须再次带你们回到希腊艺术的开端。在这里，我想向你们展示在讨论希腊绘画之始提供的几何时期的陶瓶中的一个细节——一位战车手。我将它与一尊同时期的阿波罗青铜小雕像进行比较。这个人物只有几英寸高，与陶瓶相比非常小，右边的这组照片可以生动地说明这一点。也就是说，青铜雕像与几何时期陶瓶上的彩绘人物大致等大。

希腊雕塑家以类似的方式呈现身体并不奇怪，尽管这里有更多的细节。躯干呈三角形，腰部很细。头部很奇怪。为了展示神的长发，雕塑家不得不延长了他的脖子。我们再一次看到一位早期的艺术家将人体视为独立局部的集合，每一部分都以最清晰、最具描述性的方式呈现。

右图中的雕塑大约雕刻于75年之后，即公元前600年左右。它与青铜阿波罗有很多共同之处，例如头部的形状，细腰和正面的姿势。但是，如果这两件雕塑都在这个房间里，你们会惊讶于它们的大小。在这里，我再展示一张比较两件作品大小的照片。我可以将阿波罗拿在手里。

古希腊早期青铜雕像与几何时期陶瓶上的彩绘人物大致等大

真人等大的大理石雕像公元前600年

右边的雕像是和真人等大的大理石雕像，大约和我一样高。希腊雕塑尺寸的这种突然变化无法以任何内在发展的逻辑来解释。对于这种现象的解释是：希腊人已开始旅行并接触到了其他文化，而其他艺术传统已成为希腊艺术家的模型。

在这种情况下，它的模仿是明确无误的。它的模仿对象是埃及雕塑。希腊人不仅受到他们在埃及所见的启发开始制作与真人等大的雕像，他们还完全复制了埃及雕像的姿态：正面的姿势、头向前、手臂在侧面、拳头紧握、拇指朝前、左脚在右脚前方略微向前。

然而，埃及和希腊的雕像并不相同。在埃及的雕塑中，艺术家总是将人物附在雕刻人物的石块上。这与埃及人在雕塑中传达的永恒观念是一致的。这个人无法移动，因为他没有从石块中解放出来。他像石头本身一样永恒。但希腊艺术家已经从雕像背面、手臂和躯干之间、以及两腿之间移除了所有的石头。虽然在这个早期阶段，希腊雕塑家不知道如何使他的形象扭曲、转动、活动，但他显然想要表现一个活生生的人体。

在希腊早期的雕像中，遵循既有的模式占主导地位。请注意，艺术家是如何重复胸部和膝部的相同形状，腹部和臀部的曲线是如何复制肘后部的曲线。比例并不正确。例如，对于身体来说，他的头部太大了。

艺术家并不擅长表现肌理。头发、眼睛、嘴巴和肉看起来都像是硬石。当我们观察头后部的时候，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甚至将头发固定的布带看起来也像石头。当头发到达肩膀时也并不弯曲，这一点与实际情况不同。这些都是公元前600年左右希腊人最早试图表现与真人等大的人物形象的特点。

两代之后，公元前530年左右，希腊雕塑家仍在使用埃及样本制作所有雕像，但雕刻的细部更为自然、比例更加真实。雕像的臀部线条变得柔软，而不是生硬的突起。胸部更丰满；相对于身体而言，头部不再过大。

从背面和侧面，你很容易看见变化。头发更自然地落下，当它碰到肩膀时会弯曲。腿、臀部、大腿和腿部的曲线更为自然，并且模式感也消失了。

头部看起来也很不一样。眼睛、鼻子和嘴巴更自然地镶嵌在脸上，头发更为柔软，脸颊的曲线更为自然，最引人注目的是脸上呈现出了微笑。事实上，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希腊雕像都在微笑。

脸上出现微笑的希腊雕塑 公元前530年

连这尊雕像都笑了。如果你是一名战士，当敌人的箭戳在你的胸口时，你会微笑吗？当然不会。但是，我想重复一遍，这个时期所有的希腊雕像都会微笑。为什么？

这样做的原因是希腊雕塑家试图告诉我们这个人还活着。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微笑。一座雕像不可能微笑。死去的人也不能。活人可以。并且这里是一位男性。

你可以在家尝试一下。站在镜子前，将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你会发现你两条腿的肌肉是不同的：一条腿松弛，另一条腿紧张。你的臀部也会移动。在埃及和希腊所有的早期雕像中，对于腿部肌肉的表现是相同的，臀部是在一条水平线上的。就像绘画中的复合视图一样，这些雕像表现的是人身体的图像，但当它们移动之时并不是真实身体的准确表现。

直到公元前480年左右，希腊人才最终拒绝了埃及雕像的姿态，转而采用一种新的姿势来表现站立的人。在幻灯片的右侧，你们可以看到一尊站立的人像，这是这种新表现方式的第一个案例。

公元前480年左右，站立的新姿势

当你从不同的角度观看雕像时，这种变化更加清晰。数千年来，艺术家第一次决定记录下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前的效果。他的右膝弯曲。因此右臀被降低了。左腿僵直，因此左臀比右臀高。当然，这是一个人真正的站姿。它涉及体重分布和肌肉运动。但到此时为止，还没有艺术家曾试图在雕像中记录这一动作。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希腊青年的头略微向右倾斜，打破了自埃及以来每位艺术家都遵守的正面律的传统。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另一个变化。

雕像不再微笑了。微笑，古风时代活着的象征，已不再是必须的元素。我们知道这座雕像的主人还活着，因为只有活着的人可以移动并调整自己的体重。

这种描绘站立人物的新方法立即成为希腊的常态，并从此之后影响了西方世界所有雕像的设计。最著名的希腊雕像是一位站立的裸体男子，公元前450年左右由希腊黄金时代的雕塑家波留克列特斯(Polykleitos)创作。在波留克列特斯的雕像中，人物的动作更加夸张，不仅腿部和臀部因向前迈步而移动，而且手臂移动，肩膀倾斜，头部向右转得更厉害。

公元前450年左右，希腊黄金时代的雕塑家波留克列特斯创作的站立裸体男子

你们一直在看的雕像是罗马时代的复制品。原作已经遗失了，但我们知道它是一尊青铜雕像。我们也知道波留克列特斯写过一部关于雕塑的著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将雕像作为关于如何制作完美雕像著作的例证。他将著作和雕像称为“法则”（“完美的标准”），它是一个哲学原理的注解，即理想的雕像是以和谐的比例构建的。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必须与其他部分保持固定的数学关系。古代作者赞颂波留克列特斯，因为他确定了身体的理想比例，并将其运用在雕塑之中。

波留克列特斯也对雕像的姿势做了严格的规定。它证明了完美的平衡。他所强调的基本原理就像牛顿著名的物理定律：每一个动作都有相同和相反的反应。因此，在波留克列特斯的经典中，如果左腿弯曲，右腿就是直的。如果右臀高于左臀，则右肩低于左肩。如果右腿由于支撑身体的重量而呈现出笔直的状态，那么右臂就会是放松的。如果右臂是直的，则左臂弯曲并支撑运动员所持的矛的重量。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如此。

你也可以从侧面看到这个原理。矛的线条与右臂的线条完全平行，但与左腿的线条垂直。一切都在完美的平衡和完美的比例之中。

最后一点尤为重要。波留克列特斯雕像的头部拥有完美的比例。它有一个理想的头，完美对称的头发紧贴头骨，头发不会改变头骨的完美圆形。脸上没有任何皱纹或任何隐含的情绪。这里的头像是抽象的，而不是真实的人脸。在这方面，右边更为古老的希腊头像更加写实。

在色彩上，原始的青铜雕像一定是伟大的。一位古代作家总结了波留克列特斯的成就：“他制作了一件堪称典范的雕像，所有其他艺术家都以此为标准制作雕塑，这件作品似乎成为了某种规则。因此，独有波留克列特斯将艺术本身变成了一件艺术品。”

让我再重复一遍：波留克列特斯将艺术本身呈现在一件艺术品中。“为艺术而艺术” 发明于2500年前的古希腊，并在此后永远地改变了西方艺术史。

谢谢大家！

整理|CAFAM官网编辑部 庄双博

图片致谢|弗雷德·克莱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