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奎恩:皮相之下展览现场图
《皮相之下》已然接近尾声,这场展览精选了马克·奎恩(Marc Quinn)不同创作节点的作品,将艺术家的多条创作线索混置其中,彼此相交,延展,由此而生的复杂性,同样是展览中引人深思的部分。在皮相之下似乎仍存有未知的境地,它们隐匿在不同线索之间微妙的关联和分别上,本文从创作思维的角度切入,探寻马克·奎恩作品的特质。
对立
《玛丽·安托瓦内特》
创作年代:1989
材料:铸铜、面包模具
尺寸:124.5 x 40.6 x 30.5 cm(高x 宽x 深)
她的眼眉向下坍落,五官像是卷进了漩涡里似的,以一种扭曲的形态散落在面颊的各处,原本高贵的发饰如脓肿一般堆积在头部,满是光泽的衣裳化作了灰褐色的“岩石”披挂在身上……
作品《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的观感很难用语言形容,作为马克·奎恩较早时期的作品,它们的制作方式并不复杂:以面包为材料,“烤制”出两位法国皇族的肖像。人们耳熟能详的“人民无面包,何不食蛋糕”的言论,正是出自这对皇族夫妇;而今,面包“铸”成了他们的身躯,烤制产生的膨胀最终吞噬了他们的样貌。
《路易十六》
创作年代:1989
材料:铸铜、面包模具
尺寸:78.8 x 71.1 x 50.8 cm(高x 宽x 深)
对凡尔赛宫有印象的人,大都会将“路易十六”与“高贵”,“华丽”等字眼画上等号;带着这一印象再来观看奎恩的作品,会不由得顿生惊愕。粗陋的制作方式与巴洛克式的矫饰截然相反,扭曲的面容更是令“高贵”荡然无存;幻想之美好与感官之震慑在人们头脑中分裂,因“对立”而生的“落差感”成为了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引人深思的起点。奎恩仅用一个巧妙的“暗喻”,就将历史尺度下,君主和人民的权力关系显现出来。创作这件作品时,奎恩刚从剑桥毕业不久,这时的他已能熟稔处理创作中对立的要素,该特质也持续地贯彻到其之后的创作中。
《最终,我是完美的》
创作年代:2002
材料:由艺术家体内提取的碳元素制成的1.2克拉黄钻
十二年后,作品《最终,我是完美的》进一步展现出“对立”的锋芒。那时人工钻石的技术已然成熟,艺术家委托实验室,将自己的毛发中的碳制作成一颗黄钻,并以作品形式展出。面对夺目的钻石,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落入一种“美学”的观赏中,而一旦了解奎恩的创作逻辑,即刻会被拖入一个与“美学”对立的远端。
在奎恩看来,将碳提取出来制成钻石,等同于将这部分碳从自然界的循环中剥离出来,凝固为“永恒”。如此大费周章的改造,看似赋予了这部分碳完美的形象,但也因此使它们丧失了再次转化为生命的可能,“完美”恰恰指向了“死亡”。标题看似贴合了视觉,却在不经意间扭转了作品的文本关系,只有触及到作品内在的人,才会意识到其中的讽刺意味。关于自我的“肖像”,关于对“恒长”与“完美”的质疑,在奎恩的其他作品中同样有所探讨,但这件作品偏偏将观念隐匿在更深的位置。比起《路易十六》,这件作品将“感官层面”的对立,拓展到“感官”和“观念”两个层面之间,这就促使观者将感官捕获到的信息,进一步投入到对内在的思考中,作品的表达因此显得更加连贯、整一。
跨越与重返
《克隆DNA自画像26.01.01(第二视角)》
创作年代:2001
材料:不锈钢、果冻聚碳酸酯、克隆细菌、克隆人类DNA
尺寸:26.2 x 20.5 x 2.7 cm(高 x 宽 x 深)
在展览空间里,作品《最终,我是完美的》与《DNA》陈列在一起展出,这也凸显出二者之间的共性——将现代科技纳入到创作中。此外,在马克奎恩的作品中,以化学混合物浇铸的雕塑《纯真科学》,被冷冻的血液雕塑《自我》,也同样借助了当下其他领域的技术。
《纯真科学》
创作年代:2004
材料:蜡、人造合成物、干葡萄糖浆、分馏椰子油、混合红花油、芥花油、L-精氨酸L-赖氨酸L-天冬氨酸,L-谷氨酰胺,
乳化剂(E472(c)),L-亮氨酸,柠檬酸三钾,磷酸氢钙,L-苯丙氨酸,柠檬酸三钠,L-脯氨酸,L-缬氨酸,甘氨酸,L-异亮氨酸,N-乙酰L-蛋氨酸,L-可可碱,氯化镁,L-组氨酸,L-丝氨酸,L-丙氨酸,氯化钾,L-色氨酸,胆碱酒石酸氢盐,L-酪氨酸,氯化钠,L-胱氨酸,牛磺酸,抗坏血酸,硫酸亚铁,左旋肉碱,硫酸锌,肌醇,烟酰胺,DL-Alpha生育酚乙酸酯,D-泛酸钙,硫酸铜,硫酸锰,盐酸吡哆醇,核黄素,维生素A醋酸酯,叶酸,碘化钾,亚硒酸钠,钼酸钠,维生素K1,生物素,氯化铬,维生素D3和氰钴胺
尺寸:25 x 68x 32.5 cm(高 x 宽 x 深)
那么,奎恩是如何将艺术之外的知识和技术,“收编”在自己作品中的?这种跨越学科边界的创作方式,对艺术家来说是一场持久的挑战,不但需要持续关注其他领域的成果,还要将其他学科的思维汇入到实践中。奎恩在科学和艺术的融合上,展示出极高的造诣;以《最终,我是完美的》为例,其逻辑底色是奎恩对“碳循环”的理解,他的理解并非仅停留在对概念的认识层面,而是用一种诗性的方式,将其融汇到自己对生命的领悟中;奎恩将“个人哲学”与“现实参照”结合起来,最终凭借“人工钻石”技术将作品实现。纵观这一过程,奎恩幸运地赶上了技术成熟的时机,但更重要的是思维层面的跨越和回归,倘若没有这一步,技术实践也就无从谈起;只有当“道”与“术”兼备时,这样的创作才可能真正发挥效用。
《另一个吻》
创作年代:2006
材料:大理石
尺寸:100 x 64 x 68 cm(高x 宽x 深)
谈到奎恩的“术”,并非只有“科技”这一个向度,坐落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雕塑《怀孕的艾莉森·莱普》便是最好的例证。从人物的神情、姿态,到写实的雕塑手法、白色大理石的材质,无不带有古典英雄主义雕塑的色彩。虽然“残疾的怀孕女性形象”是作品的锋芒所在,但古典主义的倾向,作为与之对立的要素同样功不可没。此次展出的作品《另一个吻》、《切尔西·查姆斯》也具有类似的特征,这似乎表明“艺术史”在奎恩创作中的重要位置。
《切尔西·查姆斯》
创作年代:2010
材料:翡翠白
尺寸:169.5 x 59 x 52cm(高x 宽x 深)
访谈中他曾做过一个有趣的比喻:“当你看星星的时候,星星的光是成千万年前发出的,光到达地球也需要经过这么长的岁月;理解艺术史就如同看过去的光,它带来的信息能照亮你当下的思考。而千年之后你也会成为那光的一部分。”对于奎恩来说,艺术家的工作关乎历史和未来,一方面创作是与“未来”的对话,当千年之后人们回看这些作品时,依旧能勾勒出那个时代的形貌;另一方面,艺术家的“前卫性”,并不代表着思维层面的一往无前,而是要在恰当的时候重返“艺术史”,从中挪用也好,颠覆也好,都是基于对艺术史深刻的理解。
浪潮
《我们与星星的化学构造并无二致(KD220)》
创作年代:2012
材料:布面油画
尺寸:⌀219 cm
在跨越与重返的过程中,奎恩总能站在别具一格的视角上完成创作;面对这场展览,人们同样应该换一种视角,不仅将展览视作对奎恩个人脉络的梳理,同时也以英国这一代前卫艺术家为样本,反观奎恩在其中的代表性。
《关于爱的一切“天堂”》、《关于爱的一切“生命”》、《关于爱的一切“呼吸”》(由左至右)
创作年代:2016-2017
材料:强化玻璃聚酯、树脂聚氨酯、不锈钢片和竿、分轴轴环、软木和远东木合板
尺寸:214 x 66 x 76 cm(高x 宽x 深)、221 x 64 x 45 cm(高x 宽x 深)、213 x 64.5 x 67.5 cm(高x 宽x 深)(由左至右)
20世纪最后十年,以YBA(Young British Artists,英国当代青年艺术家的简称)为代表的艺术家群体掀起了一股浪潮,随着“感性”展(Sensation)先后在伦敦和纽约举办,这批艺术家的整体样貌也变得愈发清晰。那时YBA的作品大都与血和尸体有关,他们从现实中提取灵感,并用一种反叛的,新哥特式的手法将其表现出来。奎恩虽然参与了“感性”展览,但并非是YBA的成员;他与YBA的共通之处在于:作品中的反叛精神和现实性,吸引了公众开始关注艺术,使艺术从机构的一小撮人中走出来,成为能容纳更多群体参与的“主流文化”。在奎恩身上,通过艺术触及公众的特征尤为显著,他将作品视作交流理念的桥梁,借助他人的参与,使交流变得多样而有效。
《自我 2006》
创作年代:2006
材料:艺术家的血液,不锈钢,有机玻璃及冷冻装置
尺寸:208 x 63 x 63 cm (高x宽x深)
从创作《自我》开始,奎恩关注如何让更多人参与到创作中;今年,他将这个理念进一步延展,完成了这件关于难民的作品——《我们的血液》。作品是两个冰冻“血立方体”,由5000余人捐献的血液制作而成,其中有一半的捐献者是难民。奎恩将难民和非难民的血液区分在了两个立方体中,有意地将二者并排放置,去除标签;观者若仅凭肉眼,无法区别哪一个是由难民的血组成,哪一个是非难民的血液。同时,每位捐赠者都留下了访谈的录像,并伴随着展览播放给公众,展览筹得的善款也会投入到对难民的救助中。
马克·奎恩:皮相之下展览现场图
被“血立方体”打动的观者,也同时与奎恩传递的理念达成了共识。相较于多数YBA艺术家,奎恩并未用“恐怖”制造惊骇,其作品也回避了极为强烈的感官刺激,更多是以一种精巧的,温情的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简洁的“血立方体”如同一座无字的纪念碑,信息的空白使观看产生了“缺口”,从而激发起人们的好奇心,使他们迫切地想要了解作品的语境,以填补“缺口”产生的“痒感”。当人们了解到作品的由来,“血立方体”也骤然变得令人敬畏;它如同将成千上万真实的生命凝结在一起,在毫无差别的外观下,难民被遮蔽了种族、肤色和宗教信仰,他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于苦难中等待救赎。比起数据统计,新闻报道和政治家的演讲,艺术在此处彰显出更加强大的一面,其唤起的反思和捐赠行为,也实际推动了问题的解决。
《治愈之美》
创作年代:2014
材料:混凝土
尺寸:190 x 50 x 50 cm(高x 宽x 深)
20世纪末掀起的这股浪潮,曾试图填充艺术与公众之间的间隙;当浪潮漫延至今,他们的努力的确使艺术涌向了公众。而马克·奎恩如同其中翻涌在前方的巨浪,他毫不懈怠地冲破阻隔,将更多人卷入这股浪潮中。“对立”使他的作品锋芒毕现,“跨越与重返”则是他视角不断更迭的动因;站在他的作品面前,人们的盲目和狭隘似乎毫无招架之力,更多的人终将汇入其中,并成为这股浪潮的一部分。
撰文|范良骏
编辑|CAFAM官网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