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2011年5月29日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首届CAFAM泛主题展:超有机/一个独特研究视角和实验”之“生命政治”论坛中让-路易·罗卡的发言整理。
Jean-Louis Rocca,法国社会学家、巴黎政治学院国际研究所研究员。
我要从几个方面来进行我的讲话:第一是介绍“生命政治”在福柯著作中的地位和重要性;第二是介绍在福柯去世以后,生命政治(biopolitique)对“批判性思想”的影响。同时,我也会简要讲一下德勒兹(Deleuze)、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阿本(Giorgio Agamben)、内格里(Antonio Negri)和法桑(Didier Fassin)等人的观点。
一、“生命政治”在福柯著作中的地位和重要性
生命政治一词最早出现在1974年,福柯在巴西做一系列讲座的时候开始使用这个概念。1976年在法国出版的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一书中福柯再次使用这个概念。但是,从1977年到他去世,除了在法兰西学院的课程以外,福柯不再使用该概念。福柯在法兰西学院有个课程的题目是生命政策的历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但是他没有讲这个方面,而是讲他的Histoire de lasexualité这本书的引言。虽然他的引言的目标是介绍自由主义思想和生命政治的关系,但他只是讲了自由主义的诞生和发展,而没有涉及与生命政治有关的内容。这是福柯惯用的手法:他按照思维的需要,从一个概念跳到另外的概念。当他需要的时候,他会发明一个概念来论述他的问题;但是如果他不需要了,他就不再使用刚发明的那个概念。
另一方面,生命政治的定义不太明确。这也是福柯的一个特点。他不喜欢太“硬”的概念,因为他认为概念不能完全把握多种形式性、多种视角性的社会现象,社会现实不能通过太“硬”的、太明确的概念来引入。比如他的另外一个重要概念治理术(gouvernementalité)的定义也是比较模糊的。
生命政治有两个特征。第一,从16、17世纪起,君主权利开始衰落,出现新的统治技术(techniques de gouvernement),即:生命权力(biopouvoir),而生命政治是生命权力的一个现象,另一个现象是解剖政治(pratiques anatomo-politiques)。在现代的社会,政府和国家主要使用生命政治和解剖政治来控制人们的行为和观点。规训(disciplines)是与解剖政治相类似的福柯的一个概念。规训,就是控制个人行为的技术,他们针对个体、主体的肉体,主要依靠心理规律。规训在监禁场所(lieuxd'enfermement),如学校、工厂、部队、精神病医院、劳动场所等特别的地方实行。规训需要专家来实行,帮助统治者统治个人行为与管理。而生命政治是依靠生物学规律,针对人口(在同一个领土生活的有共同生命特征的人)的特征,如死亡率、生育率、命、生活条件、卫生、各类安全等等。福柯认为性是这两个维度的结合点,这就是为什么他后来讲了很多性的问题。
生命政治的第二个特征是生命政治与政体的关系。生命政治并非产生于独裁和极权主义的政体,而恰恰产生于自由主义。福柯对自由主义的观点比较独特:首先,自由主义跟市场经济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自由主义的目标并不是解放经济,而是更好地控制和推动经济发展;其次,自由主义跟民主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自由主义的目标并不是解放社会,而是更好地控制社会。福柯认为自由主义不是一个理论,也不是一个政策,而是一个“批评思考”(réflexioncritique):国家是个不能避免的灾难,因而政府的干预越少越好。这个观点不仅是一个省事的管理方法,而且是一个效率更高的管理方法。
二、生命政治对“批判性思想”的影响
生命政治产生了两种有很多共同点的启发。第一个是关于生命政治的历史性,生命政治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目前我们还处在生命政治的时代吗?对什么种类的社会的分析可以使用这种概念?第二个是生命政治和政治斗争的关系,现在使用生命政治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都试图回答怎么反对生命政治这个问题。我将谈一下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观点。1990年,德勒兹在Pourparlers这本书中,依靠生命政治来创造了一个新的概念:监控社会(société de contrôle)。他认为我们现在不在一个生命圈里,不是在一个以规训为最主要工具来控制社会的时代。我们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过去以规训为主的社会已经被现在的监控社会所取代。规训的作用越来越少,大众媒体等比较广泛的一些新的工具取代了过去的规训,作用越来越大。如果从德勒兹的角度来看,他也许会认为现在的社交网络,如facebook等也是监控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从规训社会到监控社会基本上没有转折,只有控制的深入化。我们使用过去的工具并将其扩大以加深控制。监控社会有几个主要特征。第一个是脱离肉体(désincarné)。现在最主要的控制对象是想象,是人的脑子。第二个是非制度化(déinstitutionnalisation),即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的人受到控制,而是到处都有。第三个是人们参与他们自己的控制。在后现代社会,权力为人民服务,主体认同规范。因为这些规范是主体化的结果,人在主体化的过程中,参与他们自己创造的一些对他们控制的工具,一些现象,一些做法。最后一个特征是普遍性,没有监禁场所(现在还有学校,但是学校的规训不是那么森严,比较松散)。除了精神病医院,在所有的监禁场所,控制得不是像过去那么严,人可以更好、更多地参与他们自己的控制。
现在欧洲国家的很多人认为facebook存在正负两方面的影响:从正面来说,它把更多的人联系在一起;而从负面来讲,facebook是一个非常好的控制人的行为和观点的工具,通过facebook可以知道某个人喜欢什么,想去什么地方,想干什么等等。这使很多学者害怕,因为facebook加强了政府和大公司对个人的控制。加入facebook是一个自愿的行为,但是人们很高兴,因为不需要强迫,他们自然地参与他们自己的控制,这就好像是一个志愿性服从的最后阶段。
三、其他学者的观点概说
虽然福柯说他不能说出对他有最大影响的学者,但是他肯定看过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Human Condition一书。因为这本书的观点与福柯的生命政治有非常多的相同点。而赫勒、法桑、阿本、内格里等人就是依靠Human Condition这本书来发展生命政治的思想的。阿伦特的一个非常有名的划分是认为在人类的生活当中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zoe,即生命生活,跟动物没有区别;另一个是bois,即政治生活,也可以叫做公共领域,是人类发明创造的一种新的生活。有人说跟zoe有关系的是人权,跟bios有关系的是公民。从这个角度来说都是对立的概念。最基本的人的权利是生命。zoe是所有跟人们基本需求有关的东西,包括社会利益。在现代社会里权力斗争仅仅涉及到个人、阶级、阶层的利益,并没有关系到政治的问题:公同生活的原则,普遍的生活规则等等。阿伦特和上面所讲的赫勒等人都认为有利益而没有政治。如果有政治的交流,就不应该讲利益,因为政治不应该跟利益有关系。
这些思想者都认为在现代社会,公民、政府、政治家仅仅关注社会问题(the social),如收入、积累、消费等等。这些问题跟zoe,即人类的生命需要有关系,并不再重视bios的问题。因在现代社会不再有公共领域,而公民仅仅关系到社会利益。法国学者法桑论证在西欧国家的移民和难民的问题都是从生命生存角度出发来谈的,并非从公民身份参与政治的角度来看的。现在在西欧国家,唯一的得到居留证的方法就是得了重病,假如有人得了艾滋病,他就可以马上在法国、德国得到一个居留证,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等等其他的原因都不行。难民的问题也是一样。现在关注难民问题,最主要的方面是难民不应该死。
另外,赫勒认为生命政治也统治“抵抗”,控制社会运动。目前抵抗的对象是生命问题,比如女权主义、种族主义、民族主义、保护少数方言、环保运动、社区运动等等都与生命有关系。少数方言在欧洲都是一个生命问题,保护少数方言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防止一种语言的“灭亡”。现在抵抗型的社会运动在西方国家,特别是在西欧国家,他们主要关心的是身份认同、利益集团及跟生命的关系,生命运动的需求反对普遍主义,反对政治领域的构建。另外,关于选举,现在的研究证明,公民参加选举投票的时候所关心的并不是被选举人会从事什么样的改革,而是自己能够从中得到怎样的利益。
最后,我想做三方面的总结。
首先是生命政治的后续启发比它在福柯著作中的地位重要性要高得多。这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因为福柯从来都是一段时间使用一个概念。但是他去世之后突然有非常多的人使用他的概念,扩大了概念的范畴。
其次,这个概念对批判当代社会有很大的作用。福柯和他的后继者认为,有民主政体的国家和没有民主政体的国家之间的区别不重要。他不管民主的问题,他认为政体之间的其他的区别都是形式性的,都是次要的。
再次,我有一系列的问题要提出,虽然我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但是我还是希望其他人能够参与到回答这些问题当中。这些问题包括:在中国有没有生命政治?有没有以社会利益为主的政治?在中国社会运动是不是以生命、身份认同为需求的?
原文发表于《大学与美术馆》总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