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而精巧的景观,超现实的情景,乐此不疲的观众……从步入展厅的那一刻起,一种独属于雷安德罗·埃利希(Leandro Erlich)的创作特征,瞬时间涌入视野,冲刷并震颤着人们的感官。
浮动的场域性
《建筑》横陈于展厅中央,它在艺术家的创作脉络里担当着重要的地位。雷安参照“唐人街”的景观风格,设计了一幢平铺于地面的“建筑”。同时将硕大的镜面,以45度的折角悬于“建筑”上方。观众可自由地选取姿势与“建筑”互动,并借助镜面成像实现超现实的效果。
《建筑》,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拍摄/杨明
对于这件作品无需赘述,2004年以来它在世界各地展出,包括法国、澳大利亚、阿根廷、日本等;每巡回至一处,雷安会参照当地的环境对“建筑”的外观进行调整。此次呈现,雷安将其调整为唐人街的样貌,圆融了空间上的疏离感和风格上的温存感;借由唐人街,作品与场域之间的关系显得若即若离。
《建筑》,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拍摄/易玥
从上世纪的极少主义到大地艺术,“特定场域性艺术”逐步演化成型;这一类型的艺术,要求人们在观看的同时,考虑作品与其所在环境之间的关联。与此同时,艺术家也开始将场域的文化和历史,纳入到创作的范畴。雷安在创作初期便精于此道,2000年他与朱迪·魏森共同完成了作品《旅游》(非本次展览作品),在哈瓦那打造了一间以雪景为主题的摄影棚,当地人可站在场景中拍摄出逼真的雪景照片。雷安回忆:“当时我决定与哈瓦那的社会,政治和地理环境建立联系。”古巴不仅不下雪,而且政府禁止公民出国旅游,彼时古巴人甚至很少拥有照片;而《旅游》恰恰将这些与现实背反的体验,全盘交付给了古巴人。
《旅游》(2000年) 摄影工作室、人造雪、滑雪装备、雪橇 图片来自互联网
《旅游》确切地与场域发生了关系,假如抽离了古巴这个展示场所,作品便不再成立。相较之下,《建筑》与场域的关系显得更加“浮动”,雷安并没有根植于社会、政治等因素设定“建筑”的形态;倘若将“唐人街”替换成美术馆周边的建筑样式,或许也未尝不可;“特定场域性”变得不那么“特定”,而转为一种“软化”的处理。雷安最终的诉求,是建立作品与当地观众之间的熟悉感。
《建筑》,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拍摄/杨明
雷安作品的面貌,亦不同于大多拉美艺术家,他很少使用廉价而简陋的材料,而是选用更精密,工业化程度更高的材料;作品涉及的场景和物品,大都贴合全球通用的样式,比如电梯、泳池、机舱、发廊和试衣间;雷安甚至会有意拉近作品与地域的关系,比如《建筑》,《教室》都加入了中国元素。这一切同样意在建立熟悉感,引领观众不设防地进入到作品中。
赋权于观众
艺术家煞费苦心地为观众铺设了一条进入作品的“坦途”,那么站在观众的视角,他们将会经历什么?
观看雷安的作品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以《美发沙龙》为例,观众进入后,首先会在逼真的场景中发现异于现实的部分——有些“镜子”反射的不是自己,而是陌生人的像。随后,观众如同侦探一样,循着已知的线索,找出艺术家虚构现实的技术——异常的“镜子”并不存在,它们只是窗口,通向了隔壁布景一致的房间。第三阶段则最为重要,当一切“真相大白”后,观众便安心地将作品视为“影棚的布景”,在其中自如地观赏,表演和拍摄。他们通常在短时间内习得规则和技巧,与作品的“互动”更像是一次与雷安的“共谋”。
《美发沙龙》,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拍摄/杨明
面对雷安的作品,人们自觉地扮演着观看者,表演者和拍摄者的多重身份;多数人还会将现场拍摄的影像成果,分享到社交网络上。可以说从观看到传播,雷安将创作的权力赋予了观众;这区别于大多数艺术品单向度,自上而下的观看和传播模式。雷安尊重了观众对作品多元化的解读,并有效地调动他们的洞察力和创造力,促使其自愿参与到创作中;不同地域的文化特征,也在观众的创作中得以显现。
这种参与式的艺术实践由来已久,早在1967年,由加拿大国家电影局(NFB)的导演柯林·罗(Colin Low)与唐纳德·斯诺登(Donald Snowden) 完成的“福古岛程序”(Fogo Process) ,即是著名的案例。导演找到纽芬兰地区落后的“福古岛”,教会他们操作摄影机,并引导其自由地拍摄。最终将这些短片完整地保留,用于在当地公开放映和讨论。借此,岛民们开始意识到共同面临的问题,并团结起来寻求解决之道,甚至影响了当地政府的决策。
“福古岛程序”带有强烈的人类学色彩,虽然目的不同,但在“赋权”这一要素上,与雷安的作品高度一致。“福古岛程序”对岛民拍摄的影像形式并无要求,而是更注重所摄内容和参与性机制的设计。雷安的作品亦是如此,对观众如何表演、拍摄和传播丝毫不设限制,“赋权”取缔了对艺术形式感的要求;当观众们创作的成果越多元,“赋权”才会越有效。
《福古岛程序》,柯林•罗&唐纳德•斯诺登执导 图片来自互联网
因此,雷安需要做的,是在作品中留给观众再创作的余地。为此,他需暂且搁置作品的“完整性”,转而开发作品被观众“引用”和“作为素材”的可能性。在观众的二次创作中,雷安的作品未必被作为主体,更多充当表演的“舞台”;而一座好的“舞台”应当足够坚实和宽阔,能承载更多表演样式,包含更多的视角,容纳更多观众,这些同样是雷安的工作重心。
“超真实”建构的“太虚之境”
谈到这里,可以将雷安的创作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作品本体,其二则是观众产生的二次创作;大多数评论聚焦于对前者的讨论,而对后者缺乏关注;观众的创作虽在雷安的工作范畴之外,却主导了作品的核心价值,也成就了其艺术最为独特之处。
正如前文所比喻的那样,当观众们谙熟了“游戏规则”后,便开始了表演和拍摄。他们通常会选取最佳的视角,避免镜头中出现“穿帮”细节;演技超群的观众,甚至会将姿势摆得更吻合“假象”。
而作为分享平台的社交网络,不仅为传播提供了便利,也为照片的逼真效果进一步背书。与伴侣或孩子一同参与“表演”时,观众便将真实的社会关系混入精心营造的“假象”上。此外,在社交网络上分享感受,添加的实时的地点信息,在照片上标注日期水印……这些社交网络的常规操作,都在用真实的信息为“假象”做担保。当放置在美术馆空间的作品,被压缩在一张平面的照片上时,“假象”已很难被拆穿;但凡观众主动地完善表演细节,把握好拍摄和网络传播的技巧,其“真实性”更是变得无懈可击。
《雨》,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拍摄/杨明
后现代主义者对于这种情形早有定论,在杰姆逊(F. Jamson)看来,观众们通过表演和拍摄制造出的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而是现实的“影像”,这只能算作一种对真实的复制品 (simulacrum)。鲍德里亚(J. Baudrillard)的看法则更为激进, 他认为真实本身已然被“符码”所取代,人们彻底失去了对真实的体验,真实的基础也已宣告消失;于是他提出“超真实”(hyporeality)这一概念,之所以选用“超”这个词,意在表明它比真实还要真实。
从表演,拍摄到传播,观众以雷安的作品为素材,将“假象”逐步包装成“真实”, 最终达到了几乎无从拆穿的程度;“假象”非但没有变得更加荒诞,反而比真实更加真实。因此观众们的创作过程,本质上是在体验 “超真实”;而这一切在雷安的作品本体中,已经完成了“初始设定”。
《教室》,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拍摄/杨明
在展览现场中,雷安将作品的“假象”的部分袒露给观众,比如“建筑”平铺于地面,可“进入”的泳池底部……而后,观众展开一系列默契的“共谋”:一面拍摄出逼真的照片,一面在内心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鼓捣的那些“原材料”由始至终都是“假象”。雷安让所有参与创作的观众,体验到“超真实”的酝酿过程。然而,当他们走出这一切回到现实中,会猛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一直是“超真实”的无限循环。这种恐慌感,如同摘下眼罩后,眼前的黑暗丝毫没有褪去。
当人们在社交网络上分享动态时,展现出被精心雕琢过的“真实”;而在浏览他人的动态时,又往往将“超真实”错当成“真实”对待。尤其在智能设备,移动互联网渗入生活的今天,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不清,人们很难区分肉身的主体和网络上的主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主体;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真实早已不复存在,整个社会只是由“符码”编造的经验结构。
《房间(监视II)》,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拍摄/杨明
当观众借由雷安的作品体验“超真实”的过程中,他们短暂地看到了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边界,并误以为自己拥有“去伪存真”的权力;而不多时,这条边界重新回到合拢的模糊状态,他们终将退回到“真实已逝”的世界。
或许,雷安选择用“太虚”来命名这场展览,就存在这样一个隐含动机;在现代媒介信息的控制下,真实变得如烟如尘,“超真实”的世界如同“太虚之境”一般,是脑海中带有异国情调的幻境,它渺远而虚无,却恰好停驻在真实的世界里;永恒的混沌锁住了真实,符码的背后只有无尽的符码。
《游泳池》,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拍摄/杨明
参考文章:
罗德里戈·阿隆索:《创造世界的方式》
姜俊:《从雕塑走向装置3——大地艺术的场域扩展》
刘松燕:《后现代真实观解析── 从电影〈楚门的世界〉谈起》,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第 32 卷第 1 期 ,2016年
韩鸿:《参与式影像与参与式传播 ——发展传播视野中的中国参与式影像研究》,《新闻大学》总第94期 ,2017年
Leandro Erlich Interview, October 29, 2008
文/范良骏(艺术记者)
编辑/庄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