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策划语:严密的学科分类法面对日益抽象的社会问题似乎越来越束手无策。一系列新问题的解决有赖于研究者们走出各自为营的学术堡垒,消除文化上的劳动分工,以跨学科作为手段进行知识生产工作。与此同时,当代艺术的边界日趋模糊,来自不同领域、地域、数量飞速增长的参与者在艺术世界来去自由,促使艺术批评投入全新的智力讨论。
此次“跨学科写作计划”将艺术家雷安德罗·埃利希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个展“太虚之境”作为首次写作对象,邀请到来自学院内外的研究者、工作者,从艺术家的创作实践出发,以各自的学科研究视角开展讨论,以期跨越艺术批评的范畴,进⼀步延展至⼈文与社会科学的相关领域,为观者拓宽观察艺术的不同视角,尝试以交叉学科的方法,介入对当代艺术问题的讨论之中。
《建筑》,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水平横放的楼梯、悬浮的墙与窗、比现实更接近现实的镜像——雷安德罗·埃利希的作品给予观看者的直接感受,是熟悉感和陌生感之间的界线变得含糊不清。
《美发沙龙》,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当人进入日常活动的场域时,他的意识完全沉浸其中,毫不感到间离;而当他身处异地时,全然的陌生感将使他提高注意力。主体对空间的熟悉程度,甚至比那个空间本身所包含的内容,更要影响主体的意识状态:景观性的艺术作品与宗教建筑的其中一个元素,就在于建构一个自有其秩序的空间,以与混杂的日常空间区别开来。
《游泳池》,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熟悉感既然是空间认知的一个范畴,那么对熟悉感的操控也就可被视为一种技艺。然而,我们不能把熟悉感看成一种向量性的范畴,因为我们对空间除了感到较熟悉或较不熟悉之外,还有一种含糊不清、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并因而有着独特性质的感受:诡秘感。诡秘感有一个特殊规定性,它是一种意涵(sense)与另一种意涵触碰时的作用,而不是一种直接的、被动的、接受性的感官刺激。在雷安的作品里,沉浸在日常空间意涵的主体触碰到被切割、重设、拼贴出来的另一个空间意涵。正是这两种迥异但相似的空间意涵产生出含糊不清的感受。任何空间设计都是物理逻辑和控制技艺,但雷安的创作所真正涉及的并不只是空间的客体特性,而是日常意识自身的认知结构,他所操控的不只是空间设计,而且是空间熟悉感。
《楼梯》,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意涵之间的触碰
主体的认知机制,以及客体事物,都有着无限多种异质的、不平衡的意涵相互交缠。对黑格尔来说,思想常常错误地以单一种认知机制来理解异质的对象,而这种错误的根源,就是思想者自负地固守在一种意涵中,而无能在多样性和异质性之间转换或融合。知性(英语:Understanding /德语:Verstand)遵循空间广延原则,将事物看成相互排除和相互外在的单位[1],它的活动和意涵就是对事物进行排列、化约和交换。然而,一旦沉浸在知性的心灵面对崇高的、渗透在万物间的,因而无可交换的客体,即灵魂、上帝与始基(arche)时,知性的限制就暴露出来。对于这些崇高对象,我们要运用以理念性(ideality)为原则、能够将差异者统一起来,并且不需依附自然流变的理性能力。
《云》,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在此值得我们关心的,并不是知性和理性的内容,我们只需注意,知性和理性是两个异质的机制,分别处理两种异质的对象。错误并不发生在知性或理性自身,而是发生在思想顽固地以知性来触碰理性对象时,换句话说,当思想转换不了意涵时,就会犯错。然而,黑格尔从来没有直接将错误当成无意义之物,他甚至指出每种错误都有它独特的情感风格:浪漫主义者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认为人类只有有限的知性思维,因此一旦他触碰上帝这个无限者的概念时,只会感受到无限大的混沌和不可名状;而所谓的反讽(Irony),就是感受到这种对立的主体,表明无限性不能被理解、有限者不可超出自己的修辞手法[2]。施莱格尔所说的反讽并不是挖苦嘲笑的说话方式,而是悲剧的核心。
《窗与梯——依靠历史》,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对黑格尔来说,悲剧反讽概念是有限性触碰到无限性时,因为思想无能转换意涵,结果重新返回到原来的有限状态中,并且将这种原来状态绝对化。与这种悲剧风格相对的,是立刻背弃原状、脱离日常意涵,想象自己能固定在无限性那一方的情感风格,即禁欲主义。但停留在日常意涵也好,或者是背弃原状也好,对黑格尔来说仍然是无能融合和连接意涵。当两种异质的意涵触碰时,心灵并不一定要以一个意涵取消另一个意涵,相反,意涵之间的并存和相互构成可以生成新的作用。
《反射港湾》,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雷安的作品与黑格尔哲学在异质意涵触碰时的态度是共同的,他们都并不返回或固定在任何一种意涵里,而是在差异和差异的相互渗透中延滞着。我们在雷安的创作中看不到悲剧性,同样也看不到崇高性,里面既没有对陌生他者的敬畏感,也没有对熟知事物的鄙夷。我们绝对不能把这种双重缺失看成其创作失败,因为雷安刻意地、一贯地所建构的情感风格,正正要与悲剧性和禁欲主义相对立:游戏、幽默、诡秘——这些情感风格只能发生在二元之间的界限模糊处。《游泳池》可以说是雷安作品中包含着最多组二元性的:水面与水底、湿干、水影与清晰、池边的人与水底的人、游泳池与展馆空间,但是,真实与膺品这种二元关系却是不适用于此的。它的内涵在于并列而且刻意模糊各种二元性,并进而分解物理属性之间的关系:湿—水底—水影,干—池边—清晰影像这些关系确实在经验中常常共同出现,但在理念上却根本没有内在连贯性。《游泳池》有着显著的游戏性风格,这并非因为它是一个模拟真实的膺品,而是源于它表现出这些物理范畴完全可以被任意配合。
《教室》,2019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诡秘感对熟悉感的模糊
当然,雷安的作品与黑格尔哲学并不是同一回事。在意涵触碰这一维度上,雷安的创作比黑格尔的论述多出一种元素,即以上提过的诡秘感。一种意涵与另一种意涵触碰时引起的含糊不清感,也可以被称为诡秘(英语:The uncanny/德语:Das unheimliche)。弗洛伊德在1919年发表的诡秘感研究[3]是精神分析和文学批评的经典,但他并不是最早对诡秘感有兴趣的研究者。在19世纪初,谢林已经在他的神话哲学中将诡秘感看成是一个独特、明确的情感模态,并且指出它在艺术创作和宗教崇拜上的影响力。但最早对诡秘感作详尽研究的是詹池[4],他认为诡秘感是一种起源于智识不确定性(intellectual uncertainty)的恐惧感。当主体面对完全陌生和外来的客体时会引起恐惧,但这种恐惧还不算是诡秘感;只有当主体面对一个看似熟悉,但又处处表现出细微差异的客体,因而无法以习惯轻易下确实的判断时,他才会感受到诡秘。例如当人在半黑的环境中看到一尊蜡像时,因为无法确定这是真人还是仿真的死物,所以会产生诡秘感。虽然詹池主要研究艺术与小说作品中对诡秘感的运用,但他深受演化论的影响,认为诡秘感是人类求生本能的其中一种心理机制,用以驱使人确定事物的性质和危害性,其本质仍然是生理本能性的,而非审美性的。
《电梯》,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弗洛伊德从来都不看重演化论,我们也不需要花精力争论诡秘感究竟是来自演化需要,抑或是与精神结构的原始创伤有关。詹池的推论最为弗洛伊德所不同意的,是他隐约地预设了诡秘感的可化约性:一旦主体的智识确定性提高,或者说,当客体的模糊性和危害性被排除时,诡秘感也就会随此消解。然而,对弗洛伊德来说,不确定客体的消失并不会减少诡秘感,诡秘感反而可以渗透到本来熟知的客体中。当我们看到有着仿真的五官、触感柔软的皮肤、姿势灵动的机械人时,我们固然会对这个诡秘客体感到不安,力求知道这是仿人还是真人,以消除不确定感。然而,我们既已意识到肉体性和姿势这些表象能够在机械人身上展现出来,我们就不能再自信十足地以同样的表象来鉴定面前的客体是人,抑或是仿真度极高的机械人。诡秘客体不单在呈现时模糊着熟悉感和陌生感,即使它消失后,我们对已熟知客体的理解根据也被动摇了;诡秘感并非依附着特定客体,而是主体的认知意涵被动摇,因此诡秘感是无可摆脱的。
《连根拔起的房子》,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在德语中,“unheimlich”[诡秘的]原本是“heimlich”[熟悉的、家常的]的否定式。但是,“heimlich”一词也可以指涉“隐藏的”、“被禁锢的”这一重反义,换句话说,“heimlich”本来就包含着“unheimlich”的意义。弗洛伊德正是从诡秘感能够动摇熟悉感这一点来解释这种用语现象,并且指出“heimlich”与“unheimlich”虽然在意义上存在差别,但并不是相互排除的概念,反而能够相互过渡。弗洛伊德理论最重要而很少被提到的一个原则,就是精神结构的不对称性和创伤的不可化约性,他以此原则所作的诡秘感研究提醒我们:不要期望透过移除诡秘客体来复归安全的熟悉感,而是要激进地承认熟悉感和日常意识自身是如何不稳定,一直隐含着自己的反面。
雷安德罗·埃利希的诡秘感
假如说雷安的创作方法有其对立面,这就是反讽:悲剧性是雷安作品不会有的元素,因为他并不是想给予观看者庄严感,甚至也不需要触动人去深思有限性。一个景观式的作品,不论其风格是梦幻的、神圣的、恐怖的还是复古的,它生产感觉的方法都是让观看者停留在一个超世俗的意涵中,但这种超凡意涵的效果依附着被观看的客体,因此对主体来说只能是临时和临场的,与他的日常生活有间离性。虽然没有事情会阻碍主体稍稍放下日常生活,去感受另一个意涵的作品,但两种意涵仍然是区分清楚的两个,而不是相互渗透。正因如此,即使是最悲愤和最严肃的作品,都可以对日常情绪进行净化作用(catharsis),反而稳住了日常性:流行影视作品中的悲剧作为一种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意涵,作用往往在于使观看者排解负面情绪,以让他平静地重新返回到日常秩序。
《迷失花园》,2019,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雷安德罗·埃利希的作品没有这重悲剧性和庄严感,这并不是因为艺术家无法生产这些直观感受,而是因为他的创作本来就是要模糊和打乱我们的日常空间经验,而不是透过与超凡事物对立来重新确立日常性的界限。雷安的作品不会使人感觉到沉重,但我们不能以为这种愉悦性是诡秘感的解药,恰恰相反,他的作品不断重设和拼贴我们熟悉的空间印象,使得诡秘感渗透进本来熟知的客体中——例如在《建筑》中,当我们看到镜像里的街道比反射物更接近日常视觉经验时,我们就无法不对日常视觉经验产生间离感,不得不宣布原本可以确定日常性的表象完全失效;而在《游泳池》中,我们也不能宣称作品只是膺品,因为它既分解了那些物理性质的联系,也就反而在证明经验习惯才是不真的。这正是雷安的创作技艺:刻意生产出不同意涵的触碰,让诡秘感延滞在主体感受中,让日常性也需要被重新建构。
策划/CAFAM官网编辑部
文/叶雯德(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生)
编辑/胡炘融、庄双博
图/李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