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画？
答：我出生在浙江省一个小县城里，离家几十步远有一座庙，庙前有戏台，每逢节日，常演庙台戏，戏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有一位表姐会剪彩纸糊成戏中的花且给我玩，我也学着做，而且扩而大之，做成宽袍大袖的老生和穿战袍的武生。因住在庙前，春节期间，农民舞着龙灯马灯进城来敬神，川流不息，我同小朋友学着扎起小龙灯小马来玩。后来上小学读书，在石板上画这些东西，画得津津有味。这大概就是所谓喜爱造型的小细胞在发芽吧？
中学里有图画课，一星期只一次，不过瘾，一有空就站在图画老师窗外看老师画；老师发现了我这个小画迷，吸收我参加他的课外图画小组，他教我用铅笔和水彩对实物写生，开始懂得用眼睛测量对象的比例透视关系。教我写生的老师姓楼，每逢星期天，带我们几个爱画的学生到西湖去画水彩风景。我们在教室里画只花瓶或几只苹果，似乎有点把握，现在站在大自然面前，吓得不知所措，所以只好站在老师画架后面看他画。要说学画，我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开始的，当时我十六岁。
十八岁，父亲经商破产，休学了，不得不自谋生活。因偶然机会，考进上海南京路上一家棉织品厂门市部，站柜台当售货员。经理见我能画画，调我到广告室去画广告。在此期间，我试着画漫画向报刊投稿。画的是社会小讽刺，有采用的，也有落选的。
一年后离开了这家商店，给一家书店画过一阵教科书插图，给一家印染厂画过一阵花布图案，给一家剧场画过一堂布景，最后的职业是给报刊画社会讽刺长篇漫画《王先生》，一直延续了七年。
从我这段历史看，我没有经过正规的造型基础训练，我的造型技能是从美术职业实践中逐渐积累起来的。由于职业接触面广，我的画和社会的实际需要紧密相连，没有飞进为艺术而艺术的仙境里去。
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画速写？
答：在十年职业实践中，从来都是凭记忆和想象起稿造型。1933 年秋天在上海和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相识，我见他身上经常带着小本本，记录他在旅行中所见的各种形象，作为创作素材，从此我也拿起了速写本。我是画漫画的，塑造形象必须用夸张手法，因此，我画速写时有意发挥这一手法， 记录对象的特征，以此运用到我所创造的丑角形象《王先生》和《小陈留京外史》中去。自从我开始在生活中记录速写形象后，比之以前那种只凭臆想编造出来的脸谱和人物要丰富真实得多。
由于长期在生活中画速写，促成了我对形象思维的敏感。1935 年我在北平见到填鸭店用高粱团填瘦鸭的景象，编造了一段瘦老头儿王先生雇用填鸭师傅帮他填成胖子的笑话。又如我在南京坐茶馆，观察进进出出的九流三教人物，捉摸他们在想些什么，将干些什么，把他们画下来，写上个标题或题上几句词儿，点出他们的身份，借以反映某些社会面貌。另一幅画一个看相先生，标题是：“他知道别人的命运，但是不知道自己的夜饭米在哪位茶客的口袋里。”上面几个例子，说明这个时期我所画的速写，除了为我所从事的长篇漫画搜集形象素材，已逐渐过渡到通过某些独立形象直接反映社会矛盾的尝试。
问：照你说，你的速写已经走向创作，那么速写和创作之间到底有什么界限呢？
答：从我个人的实践来看，速写有两种：一种为创作准备形象素材，为创作服务；一种它本身具备创作的因素，成为一种独立的创作体裁。这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但也是互相贯通的。“速写” 这个词，从英语Sketch翻译过来的，在绘画术语里，常常和“素描”即Drawing相对而称。它们之间的区别，前者指简笔描绘，后者指复笔描绘，都是基础训练中的造型习作，也就是照葫芦画瓢那样写生，都不是创作。现在速写这个词的含义扩大了，它已从单纯的写生习作发展为在写生活中记录形象的普遍手段，而且有更为扩大的趋势，冲进了创作大门，成为一种新的创作体裁。现在报刊上发表的《生活速写》，反映了一定的生活内容，能不承认它是创作吗？这是绘画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成果，不承认也不行。至于这些《生活速写》用笔繁密一点，构图规模庞大一点，叫它《生活素描》也未尝不可，这中间的界限就很难分得清楚了。
宋朝有位人物画家梁楷，专画减笔人物，笔简意赅，神态生动，比我们现代人物画家的某些速写，简练得多，生动得多，应该算是我们最出色的速写祖师爷。上面谈的， 只是为速写做了一点注解，没有触及创作的性质。现在你一定要问：“什么叫创作？ ”我不是搞理论的，用不着在概念上兜圈子，还是谈实践。1942年我在贵州苗族地区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苗族妇女打扮得非常漂亮，每逄赶集，人人都把漂亮的衣裙首饰穿戴上，集场上五彩缤纷，正如百花争艳，任何画家见了都会心动，可是我那支惯于夸张的刻薄之笔，对着真正美妙的形象，只能瞠目，而不知所措。心想，如果不改变手法，岂不是颠倒美丑，唐突西施吗？
从那时起，决心从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中解脱出来，另找塑造人物形象的新手法，找来找去，觉得应该下苦功向国画传统中的人物画先辈们学习，于是我从漫画创作转到国画创作方面来了。速写是这二者闻的桥梁。以前，我的速写为漫画服务，以后开始为国画服务。这个转变的动力使我的审美观发生了变化。为了标志这个转变，我对自己画了一幅讽刺画：我躲在树干后面偷画一位苗族姑娘，姑娘用手遮住脸不让我画。
十年漫画创作生活，在我的人生观中孕育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思想，在艺术观上则形成了一种“丑极则美、美极则丑”的糊涂观念。自从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挽救民族的爱国思想冲垮了我这种小市民的低级趣味，毅然走上抗日斗争的大道，促使我的思想境界豁然开阔起来，认识到对丑恶的东西固然应该做坚决的揭露，而对美好的东西尤其应该大力去歌颂。揭露丑恶的笔和歌颂美好的笔应有区别，但也不是截然相反，可以互相沟通、互相渗透。这种沟通和渗透，反映在我的苗区速写中就是美丑杂陈，真伪交错，待到加工为国画创作，便是一锅夹生饭。
1943年我去印度生活了几个月，为印度妇女的优美舞姿所吸引，从此我的人物画中出现了《婆罗多》、《献花舞》等印度舞蹈形象，这些形象也都从大量速写稿中整理出来的。
1953年我画过一幅《中华民族大团结》，1959年画过《北平和平解放》，是和上述体裁不同的另一类创作体裁。《大团结》 是事先有一个思想，想用具体形象来表现中国革命的胜利，构思结果，采用各族人民簇拥在革命领袖周围，举杯庆祝团结。《北平解放》是为了纪念建国十周年而作。当年人民解放军浩浩荡荡开进北京城，我站在前门附近的群众队伍里，庆祝这个伟大的节日，采用民间年画形式，表现这一伟大场景。
绘画创作不外两种类型，一类是画家把个人生活经历中所熟悉所喜爱的形象画出来； 一类是画家由于政治激情，把所感所想酿成主题，经过构思经营，使之形象化。这两类创作，以我的实践看来，前者是正常的、普遍的；后者是特定的、个别的。前者基本上依靠生活素材的积累，后者则在构思确定后，有目的地到生活中搜集形象素材。其出发和归结都是通过视觉形象的塑造，反映画家对生活的感受。
问：速写在造型基础训练中的地位如何？
答： 1954年我写过一本《怎样画速写》的小册子，比较全面地阐述了有关速写的各种问题。其中谈到画速写之前要有写生、素描、慢写等练习，即要懂得对实物写生的基本知识和方法。谈到画速写的方法时，要特别重视观察分析对象的功夫，做到“成竹在胸”“意在笔先”。切忌看一眼画一眼，打乱仗。我之所以强调“意在笔先”，在于说明画速写和画索描的不同之处。画素描可以仔细端详，边看边画，反复修改，从容不迫；画速写则必须全神贯注，下笔果断、毫不犹豫、速战速决。要做到这一点， 必须在下笔之前，完成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分析提炼工作。
一般美术学校的造型基础训练，主要是画素描，有的老师也教学生画速写，作为素描的补充。素描造型的方法是从国外移植过来的，这种方法对于分析研究空间物象的造型要素比较科学，比之我们祖先传下来的白描勾勒造型要全面一些。我们]应当吸取它的科学性，用以补充我们的不足。但要注意长期对明暗、体面的尽精刻微，容易养成视觉反映的惰性，对生动活泼的生活形象丧失敏锐的反映能力。若迷信此道，会养成只凭理智而不凭感觉作画的习惯，这是违反“以形写神”目的的。中国民族绘画的造型最高要求是“传神”，这个“神”从何得来？坐在教室里死盯着模特儿精雕细刻是无法获得的。补救的办法是把“速写”也作为造型训练的一门基础课程，和素描课交错进行，保护和提高学生认识空间物象的敏锐反映能力，使他们走出教室到生活中去时，不至于临阵张皇失措，捕捉不到所需要的形象。
问：你画戏画舞的功夫怎样练出来的？
答：第一目识，第二心记，第三意测。目识的作用是熟悉它，理解它。《实践论》说：只有理解了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要把速写画得更稳更准，就得把对象认识熟透。闭起眼睛也能把他画得八九不离十。所谓“心记”就是发挥记忆力。画速写当然靠眼准手准，但单靠眼准，不一定能做到十拿九稳。要稳就得“胸有成竹”。看你的脑子能否把迅速变动的形象记下来，说实在的，任你眼快手快，绝对赶不上演员的动作快。怎么办？就是常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形象，如同文人脑子里装满了典故，可以随时取用。有些画家虽然也用稿子或粉本，但主要靠记忆作画。画速写不是光练快速作业，一定要练记忆。记忆不是把形象的细节一丝不漏，而是记规律，记特征，记关键性的东西。
记住了运动的规律和特征，就可能进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举一反三”的“意测”。舞台上的演员处在不断运动之中，画家如果不能抓住其规律，即动作的必然连贯和必然趋向，那就只好瞪着眼干着急。我画新节目常常看两次，第一次光看不画，找规律，第二次才动手画。我在《怎样画速写》一书中，有一段专谈“发挥记忆和想象的能力”，所谓想象就是这里所说的“意测”。“ 想象”对绘画创作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在速写练习中必须锻炼记忆和想象的能力。一个画家如果只能对物实写，不能离物默写，表明他不具备记忆和想象的能力，也就是缺少形象思维的能力。
默写是练记忆和想象的有效方法，有时也可以不用本子，不用手，单用眼睛来画，因为有些场合不容许你画速写，就得单用眼睛画，我把这叫做目画，用目画强记形象。比如，我们在街头和村头拿着本子画速写，很容易引人注意，把你围起来，看你画，这时最好用“目画”的方法装得没事的样子，排除干扰。目画是我国古代画家锻炼造型能力的常用方法，他们强调目识，坚持心记，进而发挥意测。他们观察物象的方法，不像我们现在这样固定在一个视点上，他们的视点是运动着的，是假设的，可以把近的东西推远，可以把远的东西拉近，可以高瞻，可以远瞩，可以横扫，可以直泻，有时甚至可以冲破时间的限制，发挥高度的“意测”作用。
节选自《叶浅予人物画讲稿》（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6月版）
编辑|郑丽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