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绘画技法材料研究室教授宾戈斯先生,应我文化部艺术教育局邀请到中国访问,并从9月16日起,在中央美术学院主持开办了为期一个月的“绘画技法材料短期讲习班”。由全国各艺术院校和美术创作单位近百名报名者中,选拔了32名绘画教师和中青年油画家参加听讲,同时在宾戈斯教授指导下,进行了大量的技法和材料的实验活动。至10月15日讲习班取得圆满的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结业式:这次讲习活动是法国艺术家对中国绘画界的一项重要奉献,也给中国美术教育填补了一项空白。
为了充分估计这次讲学活动的重要意义和将要产生的广泛影响。我认为有必要先认真检讨一下我国在绘画技法材料研究这个学科领域的落后状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本是我们祖先早就明了的,但是由于欧洲绘画是完全不同于我国传统的外来画种,虽然它传入中国,已有近百年历史,但由于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后来又经历了长期与西方隔绝的文化封闭状态,使我国艺术家一直没有条件更全面更深入地研究欧洲绘画传统。当然作为文字形态的欧洲美术史,以及透视学、解剖学和色彩学这几种绘画技法知识,以其通过翻译即可传播的便利,早在五六十年前,我国已开始有人讲授和介绍,学画者不论在美术院校课堂还是自修,经过一定时间的写生实践,也完全可能很好地掌握这些知识和技能。但同样与欧洲绘画艺术发展有密切关系的绘画技法材料科学,传播起来就不这样容易。
首先,它是来源于历代绘画大师艺术技巧和经验的总结。而艺术技巧的微妙之处又常常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大多数中国油画家,长时期来没有观摩欧洲绘画原作的机会,因而无法深入体味杰作的艺术韵味和仔细鉴别不同画派不同大师技法上的差异与特色。我国出版的美术史书籍,评论作品艺术价值时,一般仅及主题造型色调,而常常忽略对技法手段的介绍。画册刊登国外作品,亦极少见标明材料者。近年不少国外画家原作到中国展出,作品标明了绘画底材和媒介的性质,可惜常常翻译不当甚至错译。突出的例子是1984年加拿大画家柯尔维尔作品在北京展出,他许多作品是采用古典的技法和材料,如代表作品《桌边的女人》,说明书原文标明为“GI-azed tempera on panel”即指的是画在木板上的经过透明画法的蛋彩“丹培拉”绘画。但译成中文却成了“光滑蛋白油釉上板画”。这也不能全怪翻译觖乏专业知识,“丹培拉”和“上光术”这样一些在欧洲成为绘画常识的术语,对于大多数一般只熟悉19世纪直接画法和印象派技巧的中国油画家,也是极为生疏的。
第二,绘画技法材料的进步又是和现代科技,特别是化工颜料生产的水平相联系的。中国在本世纪20年代才建立第一家“马利”颜料工厂,抗日战争中上海沦陷,油画颜料等一度成为稀罕之物。解放后特别是近十几年绘画材料生产有很大发展,但毋庸讳言,质量并没有明显的提高,品种也很少扩展,仅就油画的结合剂而言,中国油画家目前还只能与“老三油”——调色油、松节油和上光油这三个简单品种打交道,而别无选择。欧洲市场上大量供应的适合各种画派技法使用多达数十种的绘画结合剂(Medium)对多数中国画家尚是闻所未闻之物。作为画面保护的重要材料之上光油,国外有各种天然树脂,现代合成树脂和各种挥发性材料配制成的,不但适合于油画也有适合壁画、水粉画、水彩画、丙烯画等各个画种,性质上有全光,半光和哑光多种规格,但我们目前市场供应的“上光油”仅有一种,且是采用完全不合格的材料——低熔点松香泡制的。它不但不能保护画面,相反只会起使画面沾灰使颜色变暗的有害作用。欧洲绘画几百年的经验,上光油材料必须选用高透明度和高熔点的天然树脂材料,欧洲国家从文艺复兴时期即发现了玛蒂脂,达玛质等多种理想材料,俄国也很早找到西伯利亚冷杉树脂制造绘画用的“蜡克”。中国有广袤的国土,无异也一定会有适于制造上光材料的天然树脂出产,但至今尚没有一个部门去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工作。至于画布生产并不需要复杂的工艺,但目前生产出来的,几乎完全不合规格,绘画尚未完成,画布已经开裂在油画界几乎到了怨声载道的地步。
第三,造成这种状况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即中国绘画长期来大量的并非作为艺术收藏品和艺术商品,而是作为宣传品或临时陈列品而存在的,这使拥有部门和艺术家本人都不十分重视艺术产品的材料质量和寿命,还是近几年由于对外开放和入民生活的提高,人们对艺术品的价值观念有了明显的变化。特别是中国油画进入国际画坛和世界绘画市场,才使对外展览部门和画家,开始注意到国外画商和收藏家对绘画材料和技法的苛刻要求。据传一些赞赏中国西家造型技巧的外国收藏家,收购作品之后又因画材质量低劣而退货的事时有发生。这些情况加上目前中国画家锐意求新探索热潮的推动,材料和技法研究日益引起画坛的普遍重视。最近有人指出:中国油画水平的进一步提高,有待于三个条件:即观念的开拓,题材形式的突破和材料技法的进步,这是很有见地的。绘画技法材料研究工作的开展,美术院校中这一学科的筹建和绘画颜料工业水平的提高,都已成为迫不及待的问题。在这样一个时机,巴黎美术学院技法材料教授宾戈斯先生到中国讲学,无异是雪中送炭之举。
阿伯拉罕·宾戈斯1945年出生于保加利亚的犹太裔家庭,虽然他的祖先大都从事实业活动,但族中也曾出现一个杰出画家,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活跃于法国画坛的“巴黎画派”重要成员巴辛(PASCIN)。宾戈斯青年时期创作大量具有象征主义色彩的绘画,受到画坛嘱目,1967年步其叔父巴辛后尘到巴黎学习绘画,1972毕业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并留任绘画技法材料工作室助教,1982年升任教授,主持这个研究室的教学工作,他继承了前任教授长期教学和科研的成果,并更广泛地与化学家、美术史家、颜料商、造纸专家等合作,进一步丰富和扩展了教学内容。近年他经常到世界各地巡回讲学,去年春天与其夫人(卢浮宫的绘画修复专家)曾一起应邀到台湾讲学3个月。
宾戈斯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并做过潜心的研究,他曾在课堂上向法国学生介绍《石涛画语录》等中国古典画论,以及中国传统笔墨纸砚的知识。1985年中国第一批派往法国进修绘画的中央美术学院教师,有4人曾先后在其教研室短期进修,都曾受到他热心的接待和耐心的辅导。1987年借中法交换艺术家互访的机会,我文化部艺教局提名邀请他到中国访问,并进行讲学活动。去年5月他在台湾讲学之后自费到北京短期旅游,主要目的是想亲自了解中央美术学院教学条件和办讲习班的设想。一个星期的参观和接触之后,他坦率表示:“中国美术教学设施和物质条件虽然落后和存在种种困难,但美术学院学生的素质很好,艺术水平很高,中国绘画有着发展的光辉前景,我一定争取实现9月份到中国来。”他回到巴黎之后,除中国方面的交涉争取之外,他本人也进行了一系列努力,最终得到巴黎美术学院的同意和法国文化部的批准,得以如期成行。
宾戈斯到达北京的第二日,未事休息即投入讲学的准备工作,第三日正式上课。为了使中国艺术家更多更快地掌握绘画技法材料的知识,他把巴黎美术学院学生4年内才可选修完毕的课程,压缩在4周时间内讲授。讲习班规定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每日上午讲课4小时,下午由学员自修和练习,实际上他很多下午也都到画室进行辅导。如果我们了解他在巴黎美院每周只有3次半天授课,在台湾则是每星期讲课6节,那么他对中国美术教育付出的精力与劳动实在是超乎寻常的。
宾戈斯制定的授课表有着十分丰富的内容,包括欧洲传统的和现代的各种绘画技法材料知识,和他个人艺术创作的心得经验。欧洲从15世纪文艺复兴开始,绘画技法和材料有着长期的发展和演变过程,“架上绘画”也并非某些人理解那样只有油画一种。在油画产生之前欧洲绘画曾经历几个世纪各种胶彩画、特别是以“丹培拉”绘画为主要技巧手段的时代。“丹培拉”不同于古代胶彩和后来油画的突出特点,是它不是单纯使用水溶性胶类或单纯使用油脂作为绘画颜料的结合剂,而是使用通过振荡乳化手段使油与水交融一体的乳液(Emillsion)作画。15世纪末在北欧出现的油画,只是“丹培拉”绘画技巧的一种新的改进手段,之后很长时期中,一直是“丹培拉”和油画混合技巧发展的时代,不论佛伦罗斯抑或威尼斯画派,还是巴洛克时期的绘画皆然。到委拉斯贵支之后,我们比较熟习的“直接画法”才出现于画坛,经过法国画派的努力才流行于世界,但各个国家、地区和各个时期的不同画派又都有自成系统的技法和材料使用技艺。由于“丹培拉”绘画有其独特的优点,即使在油画成为欧洲主要画种之后,亦仍有不少画家偏爱这种古老技巧;从18世纪英国的勃克林,19世纪奥地利的一些分离派画家直到美国现代画家怀斯等都是“丹培拉”技巧的能手,而使这种技法一直流传下来。当代欧美不少前卫画家近年更掀起一股研究文艺复兴前期甚至中世纪大师技法的热潮,他们常常把古老失传的技艺翻成最新的表现手段,融合于他们的现代作品中去。这次宾戈斯教授在讲学中,虽然没有从欧洲绘画技术材料发展史这个角度,对各个时期各个画派技巧作详细介绍,但却是依着不同性质材料的化学分类,向学员全面地讲授了绘画各种依托材料的制备,各种色素的特性,各种颜料结合剂,包括用蜡、蛋、千酪素、动物胶及新兴的纤维素胶类材料制造“丹培拉”的乳液,和用不同比重的油脂和树胶制备Medium媒介的技术,以及各种绘画用挥发性及干燥性油脂的特点和制备上光油的技术,直到色粉笔的制法等等。这些内容对中国学员绝大部分是非常新鲜的课程,特别经宾戈斯先生亲自示范,并通过学员练习,掌握各种多层画法,透明画法,水溶颜料和纯油颜料的混合画法,丙烯和乙烯等现代合成材料的胶彩画法等,把学员的学习热情,提高到最高峰。因为这些不同特质的材料和画法的传授,无疑将会对中国油画多风格的发展起到良好的作用,某些技法也势将影响到中国彩墨西、版画、水彩画的开拓。有的学员尚在讲习班未完全结東之前,即开始在北京购置必要的材料,准备回到本地区后,立即开办类似的讲习班,向基层美术工作者和学生普及这些知识。
但我个人认为更加可贵的是,这次宾戈斯先生的讲学并不仅限于具体技术的传授,而是从头至尾地一再强调学员要正确理解西家创造精神与材料技巧的正确关系,技法要为创作服务,画家也要根据自己的个性选择和创造技法,要学习方法又不能为方法所限制,掌握规律以后就要立足于创造。他在讲习班结束时又一次语重心长地说:“中国的画家是有艺术天赋和创造才能的,我们班的学员大都是勤奋和好学的,但有时缺乏自信。我认为中国艺术家要自己相信自己,有个统一认识,那就是中国应该为世界做出贡献。我希望几年以后再到中国来,见到你们使用的并不仅限于我讲授的方法,而应该是从你们伟大艺术传统中借鉴、演化并创造出各种新的独特的技法材料,创作出高水平的艺术作品为中国增光。”他的这些话语和他在讲学中循循善诱而又一丝不苟的教学精神,热情诙谐平易近人的性格,都留给学员以极为深刻的印象。
宾戈斯先生已返回巴黎执教。再见!中国画家的亲密朋友!人们坚信:你奉献给中国画坛并经过你的汗水浇灌的这颗珍贵种子,在不久即会发芽,繁衍并结出丰硕的果实。
作者|潘世勋
原文发表于《美术》1988年02期
编辑|郑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