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内·费拉里(Simone Ferrari,米兰,1969年),意大利帕尔马大学现代艺术史和欧洲艺术史副教授,自2006年至今,参与策划了在意大利举办的多个重量级展览,涉及的艺术家包括达·芬奇、丢勒、布拉曼特、提香等。个人著作《凡·艾克》已被译为多国语言出版。担任意大利《特雷卡尼新百科全书——当代艺术卷》学术顾问,同时任世界知名的大型活动提供商Balich Worldwide Shows公司顾问,为2019年米兰家具展中的项目“莱昂纳多之水”担任学术策划。在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的支持下,曾获得意大利佛罗伦萨隆齐基金会和德国慕尼黑中央艺术研究所的奖学金。该项目旨在为来自不同国家的艺术研究学者提供学术交流机会。
在中央美术学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达•芬奇与他的艺术群体”展览期间,CAFAM官网编辑部通过邮件专访了这位在达•芬奇及文艺复兴研究领域成果卓著的学者,就“达芬奇艺术群体”在国际范围内的研究现状等相关问题,西蒙妮·法拉利教授给出了他的真知灼见。
《圣母子与圣约翰》,16世纪,乔瓦尼·彼得罗·里佐利,(”贾姆皮特里诺”)
Q:在十五世纪末至十六世纪上半叶有一批直接或间接学习和追随达芬奇绘画风格的艺术圈子,在西方艺术史中叫做 “列奥纳德斯奇”(达芬奇艺术群体)。这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史上的一个特殊现象,过去学者们似乎对这一现象有点忽视。依您看来,在文艺复兴后期的艺术发展框架中,这个艺术群体的创作有了哪些角色和作用?今天,学者和公众“重新发现”这些艺术家及其作品的意义和重要性是什么?
Prof. Simone Ferrari:“Leonardeschi” (“列奥纳多式“) 艺术群体的现象代表着艺术史上一段独特的时期,当时延申到全国乃至国际范围。在此之前类似的先例不多:最重要的是乔托的追随者 “Giotteshi” (“乔托式”) 艺术群体,他们遵循13世纪上半叶佛罗伦萨大师的艺术路线和教诲。
然而,这种“列奥纳多主义”是一个更为广泛且具有多种分叉的现象。在米兰,这个达·芬奇前后生活了约20年的城市,追随者非常多,质量也很高,例如Luini, Boltraffio, Marco d’Oggiono, Bernardino de’ Conti, Cesare da Sesto等等。他们的创作在意大利十六世纪初的艺术舞台上具有不可忽略的地位。
即使在今天,对这些作品的研究也有助于更好地了解达·芬奇的艺术发明如何在当时意大利和国外受到了如此非凡的欢迎。因此,为了深入了解意大利十五世纪无与伦比艺术创作之地“bottega” 画室的机制,以及达·芬奇本人工作方式及其几种艺术发明的成功(例如多次被模仿的《岩间圣母》和《最后的晚餐》的主题)研究、了解“列奥纳多斯式“ 艺术群体是个不可缺少的渠道。
《圣母与圣子》,1510年,吉安·贾可蒙·卡坡蒂(又称”沙莱”)
Q:如何看待达·芬奇时代的其他画家对达·芬奇画作的模仿?
Prof. Simone Ferrari:这个问题绝对是个核心问题,也代表着一个相当少见的现象,很值我们得研究。一个世纪之后,并非偶然地,在卡拉瓦乔(Caravaggio)时代也发生了类似的现象。像达·芬奇一样,卡拉瓦乔是一位具有极高的力量和创造力的艺术家,所以他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意大利和欧洲不少城市出现了许多追随者、学生和模仿者。
“列奥纳多式”艺术群体的现象是达·芬奇艺术发明获得巨大成功的不可争议的历史证明。当时,订购人付给达·芬奇的报酬并不很高,并且一般难以真正理解大师的天才能力。反而是艺术家们立即明白了他的突破性和新颖性。达·芬奇实际上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天才,一位技术和艺术双方面的绝对创新者。当波提切利(Botticelli)用《维纳斯的诞生》来提升色彩的明亮和绘图的美观时,达·芬奇却把《岩石圣母》关在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当时肯定让许多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为“安吉亚里之战”所绘习作》,约1504-1505年 ,列奥纳多·达·芬奇(传)
Q:我们知道,达芬奇创作的绘画数量非常有限。今天,在世界上最重要的11家博物馆中仅仅收藏着17个画作。相反,“列奥纳德斯奇”的画作很多,且在十六世纪迅速传遍欧洲。那么,“列奥纳德斯基”群体大概有多少艺术家组成?是否能可以估他们在十六世纪创作的作品大约有多少?
Prof. Simone Ferrari:的确,可以肯定的是达·芬奇的油画作品数量非常有限,而且保存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博物馆里,大约只有20件(其中几件至今仍有争议)。有一个确切的原因可以解释这种独特的现象:对于达·芬奇来说,创作是个漫长的思想和智力过程的结果,因此在绘画之前,需要对自然现象进行长期而细致的研究。达·芬奇还往往与雕塑竞争,并且对“艺术比较”的问题非常敏感,所以创作的结果反映出非常艰苦、持久的认知和构思的过程。
相反,“列奥纳多斯式“ 艺术群体并没有这些担忧。他们只关心绘画:这就是为什么这些直接追随托斯卡纳大师的画家们留下这么多作品的原因。对他们作品数量的准确估算非常复杂,但可以肯定至少有数百幅。诸如Luini和Marco dʻOggiono之类的艺术家已经拥有大量的作品目录,其中包含数十件已经确认为他们的作品。 另外,不能忽视,正如已经发生的那样,在未来的几年中,可能还会有新的发现,以丰富迄今为止已知的绘画数量。
《圣维罗妮卡》,16世纪,马可·达·奥焦诺
Q:在北京本次展览展示的作品有 d’Oggiono, Salai, Luini, Giampietrino, de Conti e Bramantino 等等“列奥纳德斯奇“的作品。上述艺术家在“达芬奇艺术群体”中的作用和地位如何?
Prof. Simone Ferrari:在米兰追随、模仿达·芬奇天才的现象最为广泛和持久。这些艺术家也是在十六世纪米兰最好艺术家范围之内的。Luini跟Boltraffio是达·芬奇最优秀的学生,他在米兰圣莫里齐奥教堂留下了非常重要的壁画。Bramantino尽管在达·芬奇和Bramante之后,也可算是14世纪末米兰最有才华的艺术家。最近在Voghera城堡所发现的壁画也充分证明他的多样化的才华。Salai扮演了一个重要的历史角色:尽管有关他的多幅绘画作品仍然存在不好解决的疑问和争议,但根据考证,他是达·芬奇忠实而密切的合作者,并且对大师艺术在法国的传播和了解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法国,并非偶然,Salai的作品很多,不少博物馆里收藏着他不同凡响的画作)。
你们所提到的其他艺术家也有着重要的作用。例如Marco d'Oggiono所画过的以达·芬奇《最后的晚餐》和《岩间圣母》为主题的作品,明确显示出他和大师在米兰的创作有过密切、短距离的接触。
《散发女郎》(临达·芬奇的画),约1510年,吉安·贾可蒙·卡坡蒂(“沙莱”)
Q:能否从图式,技法等角度,谈一谈达芬奇对后世绘画创作的影响?例如有哪些构图方式、技巧是由达芬奇开创?
Prof. Simone Ferrari:达·芬奇是一位在风格,技术,构图和肖像多方面的杰出发明家。从技术的角度来看,《最后的晚餐》是一项非凡的创作,超越了传统的佛罗伦萨壁画,并在威尼斯著名画家乔治奥尼和蒂齐亚诺之前已经实验了一种类似于佛兰德斯大师油画中的面纱、透明的效果。达·芬奇还发明了画图中的红粉笔(sanguigna)用于淡化和柔化轮廓,并营造出迷人的大气和感伤的效果。
在主题的解读和实现中,达·芬奇也是非同寻常的。比如,在《蒙娜丽莎》中,他超越了肖像个性化和特殊性的本质,创造了一幅人类化的人像。在《岩间圣母》中,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场景,果然他的学生和追随者将要多次重复。
他的追随者试图尽可能地模仿他:他们利用油画的笔法模仿大师晕涂法的效果,在风景中追求他的自然感,还使用红粉笔并多次以《最后的晚餐》作为训练的主题。
《康乃馨圣母》(根据达·芬奇原作临摹),16世纪末,安德里亚·比安基(韦斯皮诺)
Q:是否存在达芬奇与弟子合作完成的作品?
Prof. Simone Ferrari:这是一个非常复杂,有争议的话题,学者们的观点也不尽相同。包括著名画作《哺乳圣母》(Madonna Litta),虽然多数学者认为是达·芬奇的作品,但很可能是Boltraffio根据达·芬奇手绘素描的基础上而画的。 争议较多的另一幅画是《美丽的公主》 (La bella principessa),某些人认为是达芬奇的,其他人认为是更晚的作品,甚至有可能完全是假画。即使对最近发现的《救世主》(Salvator mundi) 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在极为复杂的艺术市场上同时存在着各种情况:除了大师的原作,还有当时画室里学徒以及更晚时期的模仿者的画作。另外,市场上难免也有纯粹的伪造作品。只有对艺术家的风格和品质非常熟练的眼力才能尽量减少看错,然而恐怕无法绝对避免任何误判。
尽管如此,通常情况下达·芬奇的品质非同寻常,与追随者的水准,包括最优秀的几位,一般不会混淆。
另外,达·芬奇跟乔托(Giotto),拉斐尔(Raffaello)或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不同,不是一位常画大型或系列装饰性壁画的艺术家。因此,他不是需要“帮手”在订购人约定的时间内完成大规模绘画工作。他的大部分的画作尺寸不大(除在米兰“晚餐厅“ Cenacolo 的《最后的晚餐》和 “阿斯大厅” Sala delle asse的壁画之外),学徒的直接参与一般并不需要。
《抹大拉的马利亚和香膏罐》,约1525年 ,伯纳迪诺·卢伊尼
Q:关于达·芬奇本人的画作的鉴定,在学界一直争议不断。比如油画《救世主》的作者归属就经历了反复的质疑,甚至在被研究达·芬奇的权威学者Martin Kemp和Carlo Pedretti确定为是达·芬奇真迹后,又有牛津大学的Matthew Landrus博士提出画作中80%-95%都是由学徒Luini完成的。为什么会有这些争议?这些争议是否正常?
Prof. Simone Ferrari:对这幅画作者的问题确实存在争议,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个故事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最好简单讲述一下。虽然,这幅画几十年来一直为人所知,但是直到几年前人们对这幅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它的市场价值一直比较低。
很长一段时间后,它被深度修复。又过了几年,重新出现,并在拍卖会上以极高的价格出售。如果这是达·芬奇的作品,当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相反,也许将会更加值钱(我觉得达·芬奇原作品比明星球员更值钱并不算什么羞耻的事)。
几位最著名的学者已经证实它为达·芬奇的原作。然而,另一些学者则更为谨慎:例如,意大利权威专家克劳迪奥·斯特里纳蒂(Claudio Strinati)对此有质疑;美国著名的学者卡门·班巴赫(Carmen Bambach)也是如此,她最近提出,该幅画应该是Boltraffio在达·芬奇指导下画的。
最令专家在鉴定时采取更为谨慎的态度的是该作品的保存状况,已相当不理想。这幅画现在的状况,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原来的条件。有些部分的确很好看,但尚存的疑虑是可以理解的。
再说,另有好几件据说是达·芬奇的作品(绘画和雕塑)也并没有得到学者们的一致认可,因此仍然不能够完全确定他们的作者究竟是谁。
《圣母子、小圣约翰和圣安妮》,1539年,伯纳迪诺·拉尼诺
Q:世界范围内,达芬奇追随者作品的主要收藏机构有哪些?
Prof. Simone Ferrari :“列奥纳多式“ 艺术群体的收藏现象出现的时间不长,且尚未得到应有的发展。由于这些都是500年前的作品,许多画作收藏在意大利或国际大型博物馆里,由于这些博物馆绝不会出售这些作品,因此在市场上找到这些画越来越难,私人藏家很难收藏到多件作品。当然,也有例外。总而言之,这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收藏市场,很多收藏家各自拥有着少件作品。其中也不乏绝对高品质的以及从艺术史角度很有价值的作品。
比如,我想提起有名的Cheramy的《岩间圣母》,在多次展览中展示过,有时作为达·芬奇与他画室里学徒的作品,有时为达·芬奇指导下的密切追随者的作品。虽然达不到两幅在巴黎和伦敦达·芬奇本人原作的水准,但也是笔法水平很高的重要画作。前几年还发现了同样题材的模仿作品,很可能是Marco d’Oggiono画的。
上述解释的情况意味着,与一些其他领域一样,对“列奥纳多式“ 艺术群体的研究是一个非常开放且仍为少数人投入的领域,我相信在这领域将要出现许多美好、有意义的发现和惊喜。
《达·芬奇卢坎肖像》,1501-1510年,列奥纳多·达·芬奇(传)
Q:有研究者说,比起怎么教学徒,达·芬奇对自己的研究更感兴趣。这是否意味着达·芬奇也许并不是一位比较好的教育者?
Prof. Simone Ferrari:达·芬奇确实最喜欢的是专心投入于科学研究,而不是教导他的学徒。这也是因为优先考虑的理由。达·芬奇在他的手稿中写下了各种各样的指示和说明,这点对于那些接近他的画家们是很有用的。但他生活的中心主要集中于对各种现象的观察、分析和实验,并把这些观察、分析和实验的结果在绘画中尽可能貌似真实地体现出来。
显然没有一个学生能达到达·芬奇的水平,我们不应该对此感到惊讶:达·芬奇及其发明如此杰出,要想跟他不相上下难度太大,几乎不可能。实际上只有“天才”才能接近他的水准,所以只好等到一段时间以后,恐怕不是他的追随者能做到的,而只能是Giorgione,Correggio, Duerer e Raffaello等艺术泰斗。
采编|CAFAM官网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