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陆美术,由于从创作思想到教学体制的全盘苏化,艺术上变成了现实主义一统天下。如果说在其发展的初期和中期,尚有不少好作品问世,那么,随着“极左”思想的日胜一日,现实主义的道路也越走越窄。为捍卫现实主义展开的“两面作战”其恶果显而易见:反自然主义的结果是真实性的丧失,反形式主义的结果是艺术性的丧失。这两个方面的丧失,从根本上改变了现实主义的面貌,使它变成了一种虚假的“粉饰主义”,直至“文革”膨胀为一种“假、大、空”的艺术,使艺术变成了政治的附庸和权力斗争的工具,所谓“现实主义”也彻底走进了死胡同。
7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实施,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大陆画坛发生剧烈变动,原有的题材禁区、创作模式被一一打破,各种艺术取向带着鲜明的文化针对性出现于画坛,而现实主义真实性的回归与形式风格的多样探索则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及至80年代中期,又有新潮美术的出现、现代主义的兴起等等。而在这一时代的巨变中,韦启美在艺术上走的是一条既独特又顺理成章的路。
在五六十年代乃至70年代,韦启美同大多数画家一样,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创作的多是情节性、主题性绘画,表现的多是现实题材或历史题材。他这一时期创作的《模范饲养员》(1956年)、《初春》(1962年)等作品不但代表着他这一时期的创作面貌,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那个时代的创作倾向。这些作品既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所具有的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面貌,也反映了大陆现实主义在其发展的初期阶段所具有的生命力。尽管这里也多少带着“歌颂模式”难以避免的通病,但从总体上看,尚未背离现实主义的真实性原则。作为一个画家,韦启美最为可贵的品质就是他对生活的敏感。从以上两件作品不难看出,他特别善于发掘生活中那些富有意义的情节、场景与事件,并将它们有效地转化为艺术的内容。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可贵品质,才使他能将自己已经成形的创作观念、思维方式平稳而顺畅地从一个时代引渡到另一个时代,并且捷足先登,使他的艺术成为新时代的先声。
然而,韦启美的作法并非简单地放弃情节性、叙事性绘画去另觅新路,他仍然“固守”着自己的“思维定势”,“重情节的叙事的构思习惯”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更得到加强”:“我对自己的原有创作习性从无鄙弃之意,毋宁说增加了新的依恋……我感到对叙事性构思的渴求已经成为驱动我用绘画眼睛关注周围生活的泵”。这种“习性”无疑得自于他长期从事漫画创作。让自己的“视觉”随时保持一种工作状态,这确是一个漫画家的职业习惯,也是任何别的油画家难以与韦启美相比之处。正是靠了这一点,韦启美在原有的思维模式中走出了自己独特的新路。
从20世纪70年代未到80年代初,当众多画家还沉浸于对过去的回首与反思之际,韦启美已敏锐地感到一种新生活的降临。是他第一个闻到了都市生活的现代气息,感到新时代的曙光将从科技的峰巅升起。早在1979年,他就将思维的触角伸向天文台和高能研究室,画出了《宇宙的信息》和《讨论继续着》。当北京的第一座立交桥尚未完工的时候,他已在《立交桥》中以全新的画面展现了现代都市的美;当广大农民尚在酝酿如何致富的时候,他已在《班机上》表现了一位走在时代前端的新农民的形象。韦启美总是把自己的视野扩展到时代的最前端,以便随时捕捉出现的新事物。因此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现实主义回归的热潮中,不但有反思“文革”的“批判现实主义”,有以偏远山村为题材的“乡土写实绘画”,还有韦启美的以现代都市生活为题材的“诗意现实主义”。所谓“诗意”,是指他的新作虽在“叙事”,却散发着浓郁的抒情气氛和幻想色彩;所谓“现实主义”,是指他的新作仍以反映现实生活为基本思路。
与批判现实主义相对,他走的是一条抒情、幻想、叙事的诗意现实主义的路。以抒情、幻想充实叙事,以诗意丰富现实主义。这对其自身既是一种延续,也是一种超越,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自觉地从“旧道”转换到“新路”上来的符合于自身的选择。
简约的形式是韦启美用以构筑“诗意现实主义”这条新路的主要手段。他用“简约、诗意”来概括自己的追求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所追求的诗意正是通过简约的形式来实现的,所以这“易于引发联想、表达诗意”的“简约”,本身也便同时成为追求的一个目标。
何谓“简约”?韦启美自己的解释是“重建对象”。如果说“诗意”指的是一种“对生活与自然的感情体验”,那么“简约”则“意味着在形象塑造中对事物的构成重建”,即通过“建构完善的秩序,使它成为情感的庙堂”,甚至还要让“情感渗透到每个梁柱榫卯里,化为画上无所不在的神灵”。可见“简约”的归宿仍在“诗意”,“简约”就是要创造一种诗意的审美形式,通过这种审美形式去表达“生活在心中激荡起波涛、漩涡和涟漪。”
韦启美油画中的简约风格,仍得益于他的漫画创作。漫画的表达最需要简练、明确,不易枝节蔓生,因为任何多余的东西只能干扰和破坏主题的表达。这种简洁的处理手法既成漫画家韦启美的“习性”,也便自然地移植到油画家韦启美的创作中来。如他所说:“我在油画创作中的一些表现方法都渗透着漫画创作的观念和操作方法。数十年来,我的油画创作和漫画创作是同步进行的。当我思考新的油画表现途径时,漫画创作经验便成为来自另一心房的不期而至的知己,它像酶,像一个支撑点、一记棒喝、一个赶夜路的同行者。”漫画创作不仅使韦启美成为一个漫画家,也成全了韦启美这个与众不同的油画家。
然而,从漫画的简练转化为油画的简约并非一帆风顺。因为他面对的都是过去不曾画过的全新的表现对象:都市的现代建筑、科技生活中的精密仪器……在这些题材面前,原有的绘画语言已难以应付,他深感“新的题材并不能自动地获得它的表现形式”,他必须“为新的题材探索新的语言载体”。他从西方画家的借鉴中获得各样启发,接受蒙德里安精神的影响,把霍珀当作他要寻找的路标,在线的构成中推敲情感的表达,在面的平涂中寻找简约的“公式”’,在语言的多向探索中逐步构建起新的艺术框架。
韦启美与青年画家在一起(左起第三人为韦启美)
值得注意的是,韦启美在创作这些富于现代气息的诗意画面,并由此步入他艺术创作的新阶段时,已近花甲之年。从年龄看,韦启美当属一员画坛老将,但从作品看,其令人耳目一新的面貌更像出自新秀之手。老将变新秀,率先吟唱起80年代的新诗篇,用他的乐观精神和向往美好未来的心境去感染他的观众,用一个青年人的心态去发掘新生活的美,这正是他能超越同龄人(甚至比他年轻许多的人)的地方。在他的同龄人中,也的确很少有像他这样与时代紧紧相随、与艺术同步前行的画家。韦启美在天性上的善良使他总能在生活中发现“美好”,既发现了它们,他就不能不去歌颂它们。他对人的过失、社会的过失总是充满宽容和理解,即使面对一个讽刺的对象,他也总会在笔底留出一份善意之心。为此他的漫画也只有批评而很少挖苦,甚至还常能找到值得歌颂的素材,用轻松幽默的笔调引人警觉、催人向上。如果说,从过去那些虚假的“歌颂模式”里脱胎出来的作品会让人感到面目可憎,那么韦启美的“歌颂”却让人感到可爱,因为它们都是从他的心底唱出的歌,只有真情而没有虚假。他说:“我希望表现地平线上出现的第一个,不希望表现在天边消失的最后一个。我会因给第一个唱赞歌而感到骄傲,为什么不?不会为最后一个眷恋叹息,因为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这段话可视做韦启美的艺术宣言。他的目光总是投注在那些最新最美的事物上。
就这个意义上看,韦启美的艺术在本质上是以真诚为手段,以美为目标,以美为对象的艺术;韦启美的艺术,是一个“歌者”的艺术。
原文刊载于《第三代中国油画家研究:韦启美》(广西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
编辑 | 胡炘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