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本文主要围绕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理论概念:“游牧”“身体”等,一方面联系德勒兹《感觉的逻辑》,及与加塔里合著的《千高原》《什么是哲学?》等文本,尝试对以上概念做出解释,将其置于德勒兹哲学的上下文之中,并与其艺术理论建立连接;另一方面,也寻找德勒兹的概念与语言背后,中国艺术与理论的身影,包括文人画与德勒兹的“游牧艺术”“气韵生动”与“无器官的身体”的关联等,试图从理论概念的影响与互译中,展现一种中西方跨文化交流的别样图景。
关键词:游牧;身体;艺术;理论
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提出的理论概念,如“无器官的身体”(Body Without Organs)、“游牧”(Nomad)、“块茎”(Rhizome)等,对当代艺术理论与创作实践影响广泛,而另一方面,德勒兹的著作中,也充满着对于艺术史的思考,及对于艺术本体与传统理论的反思,他所关涉的艺术家与艺术形态,从中世纪的哥特式,经文艺复兴初期的乔托,直到塞尚、梵高与现代艺术,而至弗兰西斯·培根所代表的当下时代。本文则选取德勒兹艺术理论的另一侧面,试从他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什么是哲学?》(与加塔里(Felix Guattari)合著)《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等重要著作及“游牧”“身体”“生命”等概念里,寻找并揭示其思考路径及思想来源中,中国艺术与理论的痕迹。
“游牧”
“游牧”是德勒兹哲学谱系的重要概念,在他的诸多著作与文章里,每当论及其哲学、政治、艺术的关键观点,德勒兹均以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作比,认为游牧民的自身特性,既迥异于安分守己的国家公民,又与怀有过多目的与固定路线的移民有所差别,因此,游牧民的行走轨迹,便成为德勒兹所向往的真正自由的运动:“游牧民的根本的规定性,就是占据或掌握一个平滑空间(smooth space)”。[1]这样的空间,这样的运动舞台,便是德勒兹所言的“游牧空间”,与此同时,由于游牧的运动是一种百无禁忌的连接,是一条差异与重复的轨迹,因而也便充盈了创造性的冲动,即“生成”(becoming),而游牧空间的降临,正是这一生成运动的结果。
我们知道,对于通过创造概念以抵抗再现哲学与权力体制的德勒兹而言,“游牧”正是其理论的指向与愿景,在他那里,“游牧空间”瓦解了国家的边界,“游牧机器”粉碎了资本主义的运作,而“游牧艺术”则抹除了一切加诸创作之上的教条与要求。
具体而言,与“游牧空间”或“平滑空间”相对的,德勒兹称之为“条纹空间”(striated space),对此,德勒兹以象棋和围棋为例,认为象棋的棋子(无论国际象棋还是中国象棋),都各自被赋予了固定的身份与特定的走向,每一枚棋子都包裹着严格的规则,并共同构成了一个条条框框的总体,或楚河汉界的划分,这恰是一种对国家体制的模仿,一种政治模式在棋盘之上的化身;与之相比,围棋的领域则是一个敞开的空间,围棋的棋子并不指代任何的身份,不遵循固定的路线,因而也充满了多种创造的可能,也即,围棋是“游牧空间”的典范,而象棋则布满了“条纹”的束缚。
如果说,作为技艺的围棋以一种“平滑的空间”冲破了象棋的纹理法则与规章制度,那么,德勒兹所谓的“游牧艺术”,也正是一种与再现体制与权力网络相博弈,不断与之斗争、逃逸又再度辖域化的动态过程,它与德勒兹笔下的差异哲学、精神分裂者、欲望机器一起,构成了对于传统的意指系统、陈旧的资本主义体制的颠覆与突破,它意欲掀起一场战争,它试图改变人的思维,它深刻影响艺术的面貌,正如德勒兹所言:“战争机器的组织是用来抵抗(潜在的和现实的)国家-形式的”。[2]“游牧艺术”也在传统的艺术史领域画出了一条逃逸线。
弗兰西斯·培根,《三联画,1973年5月-6月》,1973年。图片来源:The Estate of Francis Bacon
从艺术史而言,在德勒兹眼中,古典艺术便对应于西方艺术自古希腊罗马,经文艺复兴而至19世纪的学院派绘画,这显然是一个“条纹空间”的世界,是一种“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化身,具体表现为文艺复兴以来至高无上的透视法则。西方古典绘画以三维空间幻觉的营造为己任,并无处不在地设立中心的视点,捋顺空间的秩序。以达·芬奇的壁画《最后的晚餐》为例,作为几何透视的经典名作,达·芬奇便在这一绘画空间的处理中,将神圣的基督置于中央,在那里,他既是绘画主题的核心,是戏剧冲突的风暴之眼,同时更重要的,他也居于透视法则的中心,他均衡着空间的秩序,完善着写实的技法,而修道院食堂的真实空间,在此也得到合乎视觉习惯与逻辑思维的延伸。在德勒兹看来,这恰是一种空间的框定、边界的设立与能指的霸权,而与此相对的,游牧的艺术,或举例而言,如弗兰西斯·培根的绘画,便打破了透视法的空间关系,打破了人们对于空间的虚拟想象,平衡、稳定、逻辑等一系列词汇在此失语,取而代之的,是运动,是感觉,是一具无比真实的身体,是“一种连续流变的生命力”。[3]
“艺术”
在德勒兹与加塔里合著的《什么是哲学?》中,有着他们对于“艺术”定义的探讨:在德勒兹(与加塔里)那里,艺术是什么?简言之,即是“一种感觉的聚合体”(a bloc of sensations)。[4]艺术的运作平面即是感觉的领域,艺术的功能即是感觉的传达,正如培根的绘画方式即是“感觉的逻辑”(logic of sensation)。而“感觉”又是什么?德勒兹进一步阐明,感觉即“感知”与“感受”的组合(a compound of percepts and affects)。[5]这其中,“感知”接近而又区别于“知觉”,因其不涉及“主体”,脱离了“人”的在场,不依赖作为知觉主体的人与客体世界之间建立联系;而“感受”同样不同于“情绪”或“情感”,它同样是去主体的,是“非人的”,它从多愁善感的人身上逃逸,它脱离了有机体的系统性掌控,而具有了自身的物质性与力量感,成为了直接诉诸感官的“情动力”,发出了尼采式的酒神的呼号。
德勒兹与加塔里
这里我们看到,实际上德勒兹(与加塔里)在《什么是哲学?》中所明晰的“艺术”概念,即是他所提倡与呼唤的“游牧艺术”,它是一种感觉的流动,一种非人的生成,一种差异的创造。在那里,塞尚生成了苹果,梵高生成了向日葵,培根生成了无器官的身体。如塞尚所说:“人虽不在场,却完全存在于景物当中”,[6]在他的作品中,艺术家的面孔在风景中消失,但塞尚的身体却生成了圣维克多山,他在一种非人的渐变中,在感觉层面的流通中无处不在——因为感觉不仅产生于人的主体,也存乎风景、苹果、颜料与材质,在德勒兹眼中,“画家必须变成他或她所见之物。”[7]如果说围绕“艺术是什么”的论断难免过于本质,那么在德勒兹那里,“艺术不是什么?”“游牧艺术所针对的是什么?”或者说“艺术的功能是什么”则无比明确:
“艺术决不是一个终点(目的),它只是一个手段,用以勾勒生命之线,换言之,勾勒出所有那些并不仅仅在艺术之中产生的真实的生成,所有那些并非旨在向艺术之中逃逸(在艺术之中寻求庇护)的主动的逃离,所有那些肯定性的解域——它们决不会在艺术之中进行再结域,相反,它们带动艺术一起趋向于非表意、无主观性和无面孔的疆域。”[8]
在德勒兹看来,艺术绝非定见(opinion),艺术作品也不是完成品,它不是革命的结局,而是游牧的运动过程,不是束之高阁的玩物,而是扣动力量的扳机,不是盖棺定论的价值判断,而是差异谱系的图表展示,正如感觉不是一种身体力量的产物,更不是身体本身,而是身体的各组织间的不断辗转腾挪,同样,游牧艺术也不是力量本身,而是“驾驭力量、力量的拿捏、力量的制作。”[9]在这个意义上,不同的艺术家,从乔托而至塞尚再到培根,也各自完成了自己所处时代的使命,“每位画家都以自己的方式概括了绘画史。”[10]在德勒兹笔下,这段历史再也不是线性进步的宏大叙事,再也不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总体模式,而充满了偶然与断裂,充满了运动的可能与生成的创见。
黄宾虹,《新安江纪游图》,168cm×112cm,1953年,西泠印社藏
值得注意的是,在《什么是哲学?》中,在围绕艺术之材料及画面构成的论述部分,德勒兹论及了中国的传统艺术。在他看来,感觉的聚块在艺术作品中,不仅需要紧实的聚合,需要密集的运动,以及惊人的张力,同样,还需要“通风和空白的部分,因为空白也是感觉”。[11]这样,一张画布便既可以密不透风,也可以留有必要的空白。德勒兹在此援引黄宾虹的观点,认为中国传统绘画的留白,是为了留下可供奔马腾跃的空间。[12]而德勒兹在《千高原》中论述“游牧艺术”时,同样将中国的艺术纳入其中,在他看来,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水墨画,便是“游牧艺术”的化身,便是既以一种自由的方式,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做到了以笔墨材料的挥洒与运用,剔除了西方艺术古已有之的再现顽疾,更在水墨的黑与白之间,在画面的虚与实之间,处处实现着感觉的共振,彰显着身体的力量,更捕捉到宇宙的秘密与生命的和谐。
“身体”
在德勒兹的上述文本中,我们看到了“游牧艺术”概念的逐渐明晰,及“艺术”力量的强度凸显,而倘若将之与中国艺术理论建立深层联系,“身体”的概念便浮出水面。在德勒兹那里,艺术有关身体:培根的绘画正立足于“无器官的身体”的平台;哲学有关身体:德勒兹笔下的力量与强度,正是继承了自尼采以来的“身体转向”;政治也有关身体:身体所焕发的欲望之流,成为了瓦解资本主义辖域化的革命武器。
身体的概念在德勒兹那里既如此重要,在与加塔里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有关“身体”的部分,德勒兹也直接引用了中国艺术的理论,主要集中在古代画论的范畴。在《千高原》的“第六原”:“1947年12月28日:怎样将自身形成为一个无器官的身体?”里,德勒兹(与加塔里)就谈到对于中国传统思想中“道”的理解,他认为,源自中国道家的这一核心思想,实际上便是“一个内在性的场域”“一个强度性的无器官的身体”,“在其中,欲望无所缺乏......”。[13]在德勒兹的理解中,“道”在宇宙万物的维度,形成了一个“容贯的平面”,它是“所有无器官的身体的总体,一个纯粹的内在性的多元体”。[14]而在《千高原》里,德勒兹则将这种与自身理论相通的“道”,将这种由道的运动所营造的“容贯的平面”“纯粹的内在性的多元体”“强度的连续区域”,称作“高原”:“一座高原就是一个内在性的片段。每个无器官的身体都是由高原所构成。每个无器官的身体自身都是一座高原,它与其他的高原互通于容贯的平面之上。他就是一种过渡(过程)的组分。”[15]这里我们看到,德勒兹不仅为《千高原》的书名释义:所谓“千高原”即无数个高原,无数个充满强度的平面,无数个身体欢呼跳跃的舞台,同样亦是无数个德勒兹式概念得以生成与连接的场域;另一方面,令人惊异地,德勒兹也将自己“无器官的身体”等核心概念,与中国传统的思想建立了遥远而差异的连接。实际上,如上所述,德勒兹还在《千高原》中多次枚举中国古代艺术与理论的案例,如上文所述将中国的传统水墨画,视作他心目中的“游牧艺术”,也将一种迥异于西方树状传统的东方智慧,称作“块茎”的思想等。
一般认为,德勒兹的“无器官的身体”“欲望”等概念,很大程度上来自尼采的启发,来自这位哲学家对于强力与超人的呼唤,对于身体与感性的关注。而我们也能找到众多关于尼采的“权力意志”,与中国道家思想的比较研究,至于对中国艺术与理论深入与本土的研究,则以宗白华的《美学散步》为代表。
在《美学散步》的重要篇章《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宗白华援引老子《道德经》中的名句:“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6]以解释道家的核心概念。他认为“无”在这里,指的便是老子的“道’,即一种“生命的节奏”。然而,在老子的宇宙观中,化生万物的道绝非源自一片空无,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宗白华继续引用《易经》的文本:“一阴一阳谓之道。”[17]也就是说,作为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道”的概念即是持续不断的阴与阳的结合、虚与实的结合、一与多的结合。
黄宾虹《画法简言》手稿
在宗白华的论述中,这样多样统一的“道”,落脚在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便有了文人水墨画的基本面貌。老子曾说:“五色令人目盲”,而只有“玄之又玄”,才称得上“众妙之门”。“玄”在此,指的便是青黑色,是一种摒弃五色视觉诱惑的浓重墨色。[18]继而,宗白华又结合庄子的思想:“瞻彼阙者,虚室生白。”[19]对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代表宇宙万物的“道”,乃是一种多样性结合的产物,那么其具体到艺术的创作之中,也便有了传统文人画黑与白、墨色与宣纸的交响,一如文人画鼻祖王维所言:“画道之中水墨为上。”[20]那么更进一步,倘若从艺术的创作转向接受层面,无论作为观众还是艺术家,我们如何捕捉水墨画中的道,如何捕捉逸笔草草背后的宇宙真相,宗白华在此由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转向了画论文本的具体描述,如六朝绘画理论家宗炳著名的“卧游”概念:“澄怀观道,卧以游之。”[21]至于卧游具体如何实现,宗炳则在《画山水序》中写道:要做到“身所盘桓,目所绸缪。”[22]可以这样解释,无论文人画的艺术思考与实际创作,还是观者的观看与赏玩方式,均需面对水墨画特有的美学思考与宇宙观念,实现一种流动的视角,一种自由的运动,一种将自身置于自然与宇宙之间的胸襟。这里我们看到,身体的概念,在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就此出场。
与之类似的理论观点,除画论的文本之外,在更广阔的文学艺术领域,还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遣词:“目既往还,心亦吐纳。”[23]以及孟子的儒家学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24]也就是说,在宗白华那里,无论中国传统哲学思想还是绘画理论,无论道家的核心还是儒家的经典,均提出了一种自由流动的身体运动,一种身体对于艺术与宇宙的体悟,身体在空间与时间维度的探寻——如果说中国传统思想与文化,是抑制身体的,那么我们看到,它所抑制的,更多的是血肉之躯的局限,与放纵欲望的可耻。但是,身体的行为与运动,身体的感觉与连接,或身体边界的破除,却得到了如此地强调——这种运动,是持续不断的,更是回旋往复的,正如宇宙之道生生不息的虚实相生,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身体的轨迹与宇宙同步,只有生命的节奏与“道”合拍,中国传统思想中“天人合一”的理想才得以达成。对于这样的人生与艺术,宗白华描述道:“我们向往无穷的心,须能有所安顿,归返自我,成一回旋的节奏......我们的宇宙是时间率领着空间,因而成就了节奏化、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这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的,而是回旋往复的。”[25]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身体运动,在外部世界的层面,趋近于《易经》中“无往不复,天地际也”[26]的描摹,而具体到艺术的领域,便有了南朝谢赫流传至今的“六法”中,“气韵生动”的至高标准。
“生命”
在宗白华的论述中,我们看到了中国艺术理论中身体的在场,在以文人画为代表的艺术中,身体以一种卧游的方式、反复的姿态,与宇宙万物生命的节奏相和谐,在中国古老的思想与理论中,由于宇宙与生命从来是动态的,是充满生机的,身体只有与之同步,才能够感悟到“气韵生动”的境界,而这样的身体,也才在同一层面上,无限接近理想中的艺术与生命,或者用德勒兹的话说,似乎即是以“无器官的身体”为平台,实现“游牧艺术”,并最终构筑起“差异与重复”的力量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在身体的重复运动中,在身体与外界的差异互动里,德勒兹的独特概念在中国的艺术理论中找到了呼应,“气韵生动”也与“游牧艺术”建立了得以比较研究的连接。至于“气韵生动”在西方学界的接受与传播,英国汉学家翟理思(Herbert Giles)在1905年出版的《中国绘画史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ictorial Art)中,便将“气韵生动”译为“rhythmic vitality”,[27]即一种“节奏的生动”,而这一翻译的学术背景,在柯律格(Craig Clunas)的研究中,则与柏格森哲学产生影响的时间相重合。[28]我们知道,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正是“生机论”(vitalism)的提出者,在他那里,时间是一种意识的绵延,世界是一种生命的冲动,而世间万物都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运动结果。这种“生命冲力”(vital impetus)实际上也对德勒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两卷本的《电影》(《运动-影像》与《时间-影像》)中,德勒兹便将柏格森之“绵延”,纳入了对于影像艺术的思考,即电影不仅是表意的叙述,不仅固守讲故事的职能,还以运动的方式,以人物的徘徊与跳转的蒙太奇,显现了无序而绵延的真正时间;而另一方面,来自柏格森理论的生机与动态,来自柏格森的“自由意志”与“创造进化论”,也与尼采的“权力意志”一起,构成了德勒兹“差异与重复”的理论谱系,铺设了其独具一格的哲学底色。
而有意思的是,同样在20世纪初期,柏格森的哲学也在中国引起了讨论,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1921)中就曾提到,生机论“这个看似新潮的欧洲概念,事实上源自中国的古老思想,‘生’的概念构成孔子生命哲学的核心。”[29]在这里,中国学者面对“欧洲新潮的思想”,自信地选择从中国古老的文化加以解读,而我们同样看到,柏格森的“生机”、德勒兹的“运动”,也再次与孔子或《易经》的“生生不息”相连,再次指向了“气韵生动”这一从哲学到艺术的理论概念。
再看“气韵生动”在法国的接受。实际上,德勒兹在对于东方艺术古老思想的理解中,既包含了中国的道家思想、日本的佛禅俳句、东方艺术特有的线条,当然,也有对于南朝谢赫《古画品录》的间接阅读。[30]在德勒兹的研究者那里,E.W.霍兰德(E.W. Holland)在其主编的《吉尔.德勒兹:意象与文本》中有这样的解说:“这些术语是德勒兹取自马蒂尼(Henri Maldiney)对中国绘画理论的分析,聚焦于谢赫在6世纪所倡导的画论:画家首先要’反映生动的气韵,亦即创造运动’(气韵生动),继而’寻求骨架。亦即知晓如何用笔’(骨法用笔)。……字宙的统一性生发于原初虚空中生命的呼吸(气),这种虚空渗透万物,蕴于呼吸之间。画家的任务就是要在这种生命呼吸的‘呈现’与‘赋形’之际阐明其脉动。但画家也需要细处着眼,精妙运笔,勾勒世界的骨架构造,揭示事物的‘消匿’,犹如龙隐云翳。最终气韵的脉动孕育于宇宙大化的世界骨架之中……”[31]
围绕对中国画论“气韵生动”与“骨法用笔”的德勒兹式理解,我们甚至可以从其对培根绘画的论述中找到熟悉的语句——培根的人物对于生命之力的捕捉,培根的身体隐没于一片骨架架构之中等等。而在《美学散步》中,宗白华同样论述了“气韵生动”的意涵,同样指出这是一种奠基于中国传统思想之上的生命节奏,一种“道”加诸身体的具象化身与内在气质:“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语)。我们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32]
以上我们看到,无论“气韵生动”与“游牧艺术”,无论德勒兹还是谢赫对于艺术的理解,二者虽未经有章可循的系统对话与严谨质询,其联系却是如此直接且真实,他们在中、英、法文间跨文化语境的翻译里奇异交汇,在面对同一艺术问题的严肃思考中,实现了穿越时间与历史的殊途同归,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国艺术与德勒兹理论,也完成了真正意义上差异与重复的连接,被共同置于了中西方艺术与文化动态交流的平台或“高原”。
可以这样认识,在宗白华为代表的美学研究下,中国古老的宇宙观,是一种道生万物的纷繁图景,而宇宙之中的生命,则是一种富于节奏的运动变化,至于如何以心观物,如何将自身与外物连接,则需要与万物生长同呼吸、共节奏,需要始终保持一种流动与持续的运动,而这一切,也都在中国古代的艺术作品,尤其是文人水墨画中得到体现。在这里,实际上无论老子的“道”与尼采的“权力意志”、德勒兹的“欲望”,还是谢赫的“气韵生动”与“无器官的身体”的生成运动,均有可以比对与呼应之处。
然而正如上文所提出的,无论在德勒兹的《感觉的逻辑》还是其与加塔里合著的《千高原》中,他对于中国传统思想,尤其是“道”与身体理论的理解,难免存在偏颇,难免有从中国古籍的只言片语出发,建构并契合于自己思想脉络的倾向。如有学者指出,中国传统宇宙观的“道”虽然包罗万象,但与德勒兹所说的纯粹多样性,一种完全去中心、充满偶然与断裂的运动模式,仍有所区别,如在《论语·里仁·下》中,孔子一再向学生强调:
“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而老子也有名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庄子亦在“天地篇”中如此阐释:“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无论中国传统宇宙观怎样丰富多彩,无论“道”蕴藏着怎样瞬息万变的因子,中国的东方式思维,仍难称得上德勒兹的“块茎”式的自由生长,它的表征是“多”,但其最终,仍然指向“一”,仍然指向一个形而上的预设与制约。[33]
与此相对的,也有学者认为,德勒兹一方面将“无器官的身体”等同于“道”,另一方面,实则也看到了“道”之背后生成力量的跃动:“‘道’中的‘一’并不是专制的,而是一种陌生奇怪的‘一’,其实隐含着多......”[34]实际上,关于德勒兹这一方面的研究,关于他的差异与生成背后,究竟是否也有某种形而上的先验存在,抑或如他所言,纯粹的多样性可以在概念的创造与思考中实现——也即德勒兹所强调的,究竟是“多”还是“一”?学界仍存有争议;而中国传统思想与艺术理论中的“身体”形象,也可称得上不胜枚举、包罗万象,从“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严谨恪守,到“解衣磅礴”的自由创造,受篇幅与能力所限,在此无法过多展开,而在这一领域,也早有诸多学者做出了富有见地的研究。[35]这里仅希望通过颇为浅显的中西理论对比,更多地窥见德勒兹身体理论的来龙去脉,希望在“无器官的身体”“欲望机器”与“道”“气韵生动”等一系列中西方概念的背后,对于作为理论、作为艺术与作为日常生活的身体,能够有更为深刻的体认与更加全面的理解。
作者 | 张晨(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原文发表于《世界美术》2019年03期
注释:
1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591。
2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515。
3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718。
4 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What Is Philosophy? [M], 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164.
5 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What Is Philosophy? [M], 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164.
6 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卡夫卡》[M],张祖建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443。
7 保罗·史密斯、卡罗琳·瓦尔德《艺术理论指南》[C],常宁生、邢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338。
8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261。
9 雷诺·博格.,《德勒兹论音乐、绘画与艺术》[M],李育霖等译,台湾:麦田出版,2016:219。
10 吉尔·德勒兹,《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M],董强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55。
11 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卡夫卡》[M],张祖建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437。
12 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卡夫卡》[M],张祖建译,湖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437。
13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218。
14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218。
15 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219。
16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63。
17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0。
18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6。
19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04。
20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6。
21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5。
22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47。
23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06。
24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02。
25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3。
26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98。
27 Herbert Gile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ictorial Art[M], Shanghai:Kelly & Walsh, 1905.
28 唐宁、吴梦茹等,世界主义是一个没有边界的文化圈:柯律格“近代中国美术史三讲”[J],《典藏·古美术》,2019(6)。
29 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转引自:唐宁、吴梦茹等,世界主义是一个没有边界的文化圈:柯律格“近代中国美术史三讲”[J],《典藏·古美术》,2019(6)。
30 麦永雄,《德勒兹哲性诗学:跨语境理论意义》[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253。
31 E.W. Holland, D.W. Smith., C.J. Stivale, Gilles Deleuze:Image and Text[C]. London:Cromwell Press, 2009:14.
32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4。
33 张琦,《读德勒兹<千高原>有感》[J],《当代外国文学》,2015-10-15:139。
34 韩桂玲,《吉尔·德勒兹身体创造学研究》[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70。
35 具代表性的相关研究有:[法]弗朗索瓦·于连,《本质或裸体》[M],林志明、张婉真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美]冯珠娣,《饕餮之欲:当代中国的食与色》[M],郭乙瑶、马磊、江素侠译,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及国内:熊十力,《境由心生》[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张再林,《作为身体哲学的中国古代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