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美术馆体系和规模， 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誉。它们源自欧洲传统， 又加以发扬、延伸， 发展到今天的格局， 蔚为壮观。从功能形态上， 人们一般认为它们不过就是一种建筑、收藏馆而已， 但是对其内在的构成以及与社会的关系进行观察， 我们发现它们不仅仅是物理的建筑形态和对物品的收藏与陈列。究其实， 它们是一种社会价值观的体现， 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种文明化形态。
2011年10月1日至12月18日， 笔者在美国纽约、波士顿、普林斯顿、华盛顿、密尔沃基、肯塔基、辛辛那提、明尼苏达、密执根等地考察、参观了30多个美术馆， 与众多美术馆馆长、策展人、教授、艺术家、批评家进行了对话交流。期间， 参加了三次学术会议（包括一次去东京参加亚洲大学美术馆会议）， 在纽约艺术学院作了一次演讲， 在国际艺术家驻留区（ ISCP）与20余位各国艺术家进行了两天的密集访谈， 参加了多个艺术活动及展览。通过这些考察和交流， 对纽约及其周边地区的艺术生态进行了直接的观摩， 从多个角度丰富了对美术馆体系及其公共性的认知和了解。
1. 美术馆是一种文化：纽约印象
1866年， 一群美国人坐在巴黎布洛涅森林一家时尚的饭店里庆祝国庆。约翰·杰律师对其他人说：该是美国人开始建设民族的美术馆的时候了。这个倡议在之后的若干年里得到了艺术收藏家和慈善家的鼎力支持。纽约市积极响应， 于1870年建立大都会美术博物馆， 一个半世纪之后， 它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美术博物馆之一， 而且它成功的故事激励了所有的美国人， 它说明私人财富可以获得多么大的公共成就。[1]纽约的美术馆传奇故事由此开始， 随后纽约涌现出众多的美术馆、博物馆， 成为世界上拥有最多美术馆（博物馆）的城市之一。
今天， 说到纽约， 必然会联想到大都会美术馆、古根海姆美术馆、现代艺术博物馆等等， 而古根海姆美术馆自1959年开馆后就成为前卫的圣殿和纽约的地标。新的理念创造了新的空间， 也创造了新的文化经验。纽约“美术馆之街”上面坐落着大都会美术馆、古根海姆美术馆、纽厄（ Neue）美术馆、犹太艺术美术馆、弗里克藏品美术馆、惠特尼美术馆、设计美术馆、亚洲协会美术馆、纽约国家学院美术馆等等， 整条街又临近中央公园， 郁郁葱葱的自然环境映衬着文化文明的瑰宝。以往我们的理解是纽约为最发达的资本主义经济城市， 但进入到这个城市后， 其经济的背后则完全掩映在文化的殿堂丛林里， 这些殿堂不仅仅是一座座物理形态的建筑， 而是透过这些物理形态的机制反映了一种社会文化的理念以及其背后起着支撑作用的“社会——法律”保障系统。
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收藏的古希腊物品
在纽约的美术馆群里， 大都会博物馆具有旗舰的号召意义。大都会美术馆的藏品涵盖了古代器物、珠宝、挂毯、摄影、埃及木乃伊、雕塑、家具， 特别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绘画等等， 它们不仅仅是陈列在展厅中的物品， 事实上是包含了几代人的非凡工作与文化理念的物证。这是一个整体， 所有的社会成员都熔铸了他们对大都会的热爱和支持， 在如何建构中国的博物馆、美术馆藏品发展方面， 大都会美术馆都是值得学习和思考的对象。首先是美术馆人的视野开阔， 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不是拘泥于一地一国， 而是带有普世性的文明观点去看待他们所能收藏的藏品。这些藏品是不同社会成员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与事业发展中， 用其财力、精力、见识而经年累月收藏、收集起来的。这是一种真正的社会公共性意识， 没有全面的、开放的文化态度和见识， 断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 美国人在建设大都会美术馆的过程中尽其能力给予捐赠人以荣誉， 使得捐赠变成一种新的文明意识和品位， 在美术馆的机制上又广泛邀请那些社会贤达名流参与到理事会中。如今， 成为博物馆、美术馆的理事会成员已经是社会地位和品位的象征。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社会多基金会的缘故， 他们乐意把获得的财富通过支持文化活动与研究来促进社会文明进程、激励社会向善、走向理性的方向， 所以社会文明与否是可以从他们如何使用财富上看到的， 大都会美术馆的存在时时证明着这一点。
2. 美术馆博物馆意识
第一， 美国的城市无论大小， 都会有美术馆、博物馆， 这几乎成了美国文化的特色。其一是有学者认为这是由于现代美国的成立历史短， 除了原居民印第安人的文明物品外， 没有其它大陆的文明物品， 因此他们积极致力于确定自己的文化身份， 以显示美国民族多元化的特征。这是一种文化心理的描述， 也是美国各地热衷于建设美术馆、博物馆的原因之一， 渐渐地由于经济的发展、财富的增加， 养成了收集世界各地文明物品的习惯。这也是现代社会全球化以来的一个特征， 即从人类学、文化学和历史学的角度， 广泛地收集、收藏各个区域的文明物品。
辛辛那提美术馆收藏的欧洲绘画
第二， 现代社会对确立自身文化身份的意识越来越强， 身份意识的确立有多种方式和可能性， 而收集、收藏能显示自身存在关系的物品就是一种方式。参观美国各地的博物馆、美术馆都能说明这一点。对于美国而言， 尽量让美术馆具有世界意识、显示美国的文化特点。大都会美术馆的藏品涵盖世界五大洲的方方面面， 这不仅是纽约这个大都市要追求做到的， 即便是一个中等城市的美术馆也都具有这个特征， 如波士顿美术馆、辛辛那提美术馆、明尼苏达美术馆、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等（仅就参观过的美术馆来看）， 也都是世界各地的文明物品皆有收藏和陈列。这对于一个日常接触这些物品的人来说， 能够具体形象地认识世界的文明历史， 对文化与艺术的喜爱与尊敬会获得持久而潜移默化的滋养。
3. 美术馆与美术史
美术馆的另一个重要公共性功能或价值之一， 是确立美术史的经典意识， 所谓经典并非完美无缺， 而是指在美术发展历史上留下了重要印迹的作品。它引起某一时代问题的讨论， 激发了对某一理论论题的展开和论辩， 这类作品或事件都构成了历史的经典含义。能够将它们充分地在美术馆里陈列出来， 让公众不断走入历史的情景去体会、思考历史的状态和过程以及在新的语境下重新解读这些作品， 这就是一种经典意识、对历史的把握， 更是对文化的尊重。
Milwaukee美术馆收藏的美国现代艺术品
参观美国的美术馆会发现， 它们将艺术变成具体的呈现， 把美术馆具有的历史建构功能发挥到最大化， 因为美术馆的收藏和呈现， 不断丰富着艺术的概念， 扩大着艺术的边界， 使人们在学习艺术、理解艺术以及发展艺术上， 都增加了可感知的对象， 使抽象的概念不再抽象。反观我国的美术馆， 目前尚没有完整地陈列中国美术史的脉络， 特别是现代美术史， 基本上都没有在美术馆系统地得到收藏、梳理、展示。不仅是藏有作品的人没有受到社会机制的鼓励将藏品捐给美术馆做永久的保存， 而且美术馆也没有能力去大量、系统地收藏本国或世界的重要而有意义的艺术作品， 美术馆对美术史话语的叙事建构基本上是缺席的。
美国美术馆的这些作品大多数是由机构或个人购买后捐给美术馆的，国家再以减免税的方式来回馈这些捐赠者。事实上，这是社会财富在民间的一次有机分配，而且是有效的、良性的社会资源重新配置，让社会公民将财富转移到艺术文化的支持与积累中。国家如果不建立其合理的、良性的法律制度保障，美术馆是无法独立地承担收藏、购买艺术品的重任的。艺术品首先是文化的承载体，而不是投资、投机的对象，尽管美国是发达、成熟的商业社会，但在对待艺术文化上的态度没有本末倒置，艺术就是艺术，要对艺术报以崇高的信仰敬意、而不是投机。这从美国的美术馆不断得到捐赠、资金支持等方面可以得到明证，而美国的美术馆、博物馆绝不会收取场租费来接受展览申请，从而保证了展览的独立性与学术严肃性，也使人们对于艺术进入美术馆被展示抱以极大的荣誉感和社会敬意。
4. 长期陈列与空间
美术馆没有长期陈列品，意味着一切都是短暂的；美术馆没有恒定的东西，没有让我们驻步思索的东西，则不成为美术博物馆。在美国，美术馆基本上是以长期陈列为主，展示其丰富的藏品，但这种展示并非简单罗列，而是有线索、有主题、有选择并且定期更换。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华盛顿弗里尔美术馆、大都会美术馆也是按照主题长期陈列。这样就做到了美术馆的公共性，体现了美术馆在社会文化精神上的影响力，使美术馆成为精神文化平台或公共空间。公共空间对美术馆意义非常重大。所有的美术馆都是观众如云、络绎不绝。社会公众去美术馆已经成为日常行为，而不仅仅是去看看展览那样简单，这里面有深刻的社会认知变化和精神意义诉求。去美术馆的意义超越了看作品本身，它包含着新的社会系统关系，如捐赠体系、赞助体系、知识分享的公共性、新的精神信仰、大众性与专业性、开放性与崇高的殿堂含义等。在这样的社会体系之下，美术馆的建筑设计、收藏空间设计以及陈列设计和公共活动区域设计，就都具有了不同的思路。即便是以前的建筑空间，也会根据新的需求加以改造、调整，使之符合美术馆的人性化需求。
当代艺术馆或空间、画廊等地方，则以新发生的为主，不以藏品陈列为方式，而以新现象、新人、新作为线索、主题来呈现，属于及时性和当下性，但也不乏经典的美术史回顾或展览。如果是艺术空间，则其作品的思路完全以主题为主；如果是商业画廊，某些作品也不乏智慧和精致。在工厂式空间中，讲究的是现场感，虽没有画廊和美术馆的空灵感，但也绝不是空间就是空间，不让非作品之外的东西影响空间效果和展示效果。这一点在所有的美术空间中都能感受到，这说明了美国美术馆、博物馆对艺术空间的绝对重视。
纽约的布鲁克林美术馆展出的埃及历史文物
5. 画册是美术馆展览的延续
对于美术馆的建设和学术积累，除了在美术馆展厅内的展览外，另一个重要的形式是画册。在我们国内的展览也都印制画册，但如果做一些观察和分析，会发现画册仅仅被理解为是展览的图录。从一般展览来看，这样的画册也就够了，但是如果对展览本身做一些研究和思考，就发现这样的展览画册或图录是展览的延续，是以文本的形式来记录展览、丰富展览内容、增加展览内涵的媒介，是永不落幕的文本。
美术馆书店销售的画册扩大了展览的影响力 图片来源：MoMA PS1 Bookstore
正因为画册是美术馆展览之外的重要公共形象，要对之高度重视和研究。美术馆展览画册一般是研究性很强而且全面，但不一定豪华奢侈。 往往是，好的图录画册或艺术专题专辑都是做到了设计讲究，印刷无可挑剔，在朴素简约中透露出大气。画册分为不同的种类，有的是单纯图册，以图为主、文字为辅，但图片质量精良；有的是专案研究，这类画册或专辑要求的学术水准极高，在严肃的学术话题下绝对研究严谨，言之有据。最重要的画册是那些艺术家个案的画册，有的属于局部问题阐释，有的属于一段时期内的创作总结，有的属于回顾性的画册。每一种都不一样，但每一类都要做到精要，有研究价值、文献价值。对于已经过世的艺术家出画册，往往是要肯定其历史地位，重视学术研究和历史价值。如Moma正在展出的德库宁回顾展，这是Moma第二次做他的个展，这一次是他去世后的第一次大型回顾展，其画册学术研究就非常深入，成为现场展览的永恒延伸。
6. 当代美术馆的公共性意识
对美术馆的公共教育功能的强调，应该从其本质出发。如果不能理解美术馆的特征，就无从理解美术馆的公共教育是什么，这里的公共教育不是说教、不是灌输强制性概念或某种政治话语，它强调了对话[2]。为什么美术馆（博物馆）曾经受到广泛的批评、批判（如在20世纪70年代出现“体制批判”就是针对美术馆博物馆的专制、霸权、狭隘所发出的质问和审视）就是这个原因，也通过美术馆的“体制批判”激发了社会对美术馆公共性的认识和意识。[3]
从现实的逻辑上讲，美术馆意识因为发生了转型，其功能与机制也随之发生变化，鉴于当代艺术的丰富性和冲突性，新的美术馆意识也以开放、宽容与对话为主，民主的美术馆意识是这个时代的特点之一， 这是由充满差异的艺术及其观念的冲突所决定的，没有争议不成为美术馆，而争议的保证则必是民主的美术馆意识，“任何主张体制自由的美术馆声明都有赖于美术馆实施其自由”[4]。美术馆不仅仅是物理空间，如果在当代社会与当代艺术中不能形成有担当社会理念、富有精神感召的美术馆意识，则美术馆的文明仪式化的作用就大大降低，其精神象征的价值就受到忽视。[5]
正因为有了当代美术馆存在的机制，也就有了新的美术馆意识，所以在实施美术馆战略时，就形成与当代艺术教育公共性的辩证关系。美术馆的开放性是当代艺术教育公共性的核心，而当代艺术教育的旨归是人性的自由和人类创造能力的释放。二者互动存在、互相作用，让现代人具有了另一种教育的现场。
美术馆具有充分的当代艺术教育的公共性诉求，也因此具有完全的社会责任和历史要求，将当代艺术教育的公共性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文明象征来展开，将美术馆作为当代文明的精神殿堂，使美术馆充分发展为精神呈现与寄托的场所。发展美术馆，就是发展美术馆的公共性，而公共性在今天来讲，实际上是一种广域视角中的当代艺术教育。做好、做足这样的公共性事业，就是建设当代文明的行动，也是人类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最大体现。当代社会的有机组织离不开当代美术馆的教育公共性。这是一个结成一体、彼此链接、互为支撑的跨视域的美术馆意识以及当代艺术教育创新性与建设性的关系。它们从不同层面、角度切入到当下最前沿、最具热点和前瞻性的知识生成机制中，将当代艺术教育理念贯通在美术馆机制中，实现历史与未来、传承与创造的有机结合，将最大化地实现美术史的具体化、美术理论的现场性以及艺术实践的挑战性。
作者 ｜ 王春辰
原文发表于《美术》2013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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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Danny Danziger, Museum: Behind the Scenes at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Preface, Viking Penguin, 2007, p.x.i.
2 大卫·卡里尔，《博物馆怀疑论——公共美术馆中的艺术展览史》，江苏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294页 。
3 See Museum Highlights, The Writings of Andrea Fraser,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2005.
4 Stephen E. Weil, Museums as Center of Controversy, in Daedalu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America’s Museums， Summer 1999, P224.
5 Carol Duncan, Civilizing Rituals: Inside Public Art Museums,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P8~20.中译文见《大学与美术馆》创刊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0年， 第22~3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