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郊区变成一个全球性现象,我们迫切需要重新考量它的深层局限和投机的可能性。
想象一座城市,一座体现着属于我们的历史时刻的城市。一组毫无新意的图像频繁地出现在活跃的媒体和当代艺术中,很可能影响了一幅心理画面的形成。奇幻的景观现身于迪拜、上海和亚洲某些特大城市――怪异的摩天大楼争奇斗艳、人工岛屿丛生、工厂加装防自杀网兜、被雾霾困扰的行人戴上了防尘面具。废弃工厂的遗骸仍散落在底特律等其它衰退型城市之中。在如旧金山和纽约这样的传奇都市里,超士绅化(hyper-gentrification)和外国房地产投机行为扼杀了中产阶级的美好愿景。关于21世纪城市陈词滥调的拼贴画,提供了一个破碎却又普遍存在的世界观。它提出了一个广泛变化的叙事,标志着已知的美国化世界的终结,和一个勇敢的全球性新政权随之而来的崛起。
这种叙事借鉴了西方思想的一个古老传统,即使用城市图像作为深刻的社会混乱的符号。在近代,这种传统从恩格尔的曼彻斯特延续到狄更斯的伦敦,以及本雅明的巴黎等等,作家和思想家们以对都市风光的仔细观察,以看似最赤裸地展示方式,为这个变动的世界书写了背景。我们继承了这种冲动,或是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例子中严肃的明确性。一个城市在今天的典型重要性也许正来源于它所激起的文化反应的强度。底特律在衰退中窥视与阴郁的形象传播得如此广泛,因而收获了“废墟色情文学”这一全新词汇。士绅化的布鲁克林和波特兰的嬉皮士既成事实奠定了整整一类电视节目,而漂泊的千禧一代则通过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寻求满足感。“嗡嗡喂”(BuzzFeed,一家美国新闻聚合网站――译者)列举了一系列阿布扎比新贵们铺张浪费的行为,并与建筑工地上侵犯人权事件的新闻标题做出比对,即将在那里落成的卢浮宫和古根海姆美术馆等等西方精英文化机构在海湾地区获得了特许经营权。
我注意到了存在于衰退、士绅化、异域景象的全球性宏景之中的盲点。菲尼克斯(凤凰城),成为了郊区城市的归谬法。这个亚利桑那州的首府掌握着不断扩张的太阳谷――一个容纳了450万居民的郊区星系,其自身不过是亚利桑那州太阳走廊的北部终点。而太阳走廊的巨大城市群还囊括了图森、诺加莱斯和阿瓜普列塔等边境城市。在引申意义上,菲尼克斯成为了国家级城市远郊景观的代表――围绕着每一座无论新旧的美国城市,这种景观都在巨大的范围内蓬勃发展,不顾其有限的文化影响力而不断扩张。的确,随着印度和中国新兴消费阶层开始遵循城市的郊区发展阶段,我们似乎能够从菲尼克斯这座城市瞥见全球城市发展的未来。
从德州三角地带到提华纳 - 圣地亚哥边境群(Tijuana-San Diego Borderplex),美国西部的城市布局具有独特的辨识度。我们或许可以将其称为“另一个西部”:商场和死巷代替台地与鬼城,爆炸式地在美国最极端的环境中生长蔓延。城市负空间框住了西南地区明信片中的著名风景,在那里,被建构环境的新鲜感令城市风景显得并不可靠,就像一座承载着新鲜的郊区现代性的岛屿漂浮于区域神话的海洋之上。
城市化,或者更确切地说,郊区化的西部不仅是一种占支配地位的范式,也是一个正在萌生的危机。几十年来,在阳光带的风水宝地,本国陷入困境的中产阶级已经逐渐缩减,尽管多个增长机器(growth machine)经济产生的次贷危机的严重性已经表明,哪怕在“经济适用”城市中,情况也并非那么稳定。而脆弱的生态系统几乎完全被汽车文化和资源过度使用所困扰,这些地方都建立在可持续发展原罪的地基之上。作为“狭州”的首府城市,如菲尼克斯等城市里,年长一辈(80%非拉丁裔居住在亚利桑那州)与年轻一辈(40%)之间存在着极端种族差异。这些城市是特朗普支持者集团和“奥巴马联盟”重要成员共同的家。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和新兴多元居民群体之间激烈的政治斗争也在这些城市上演。[1]菲尼克斯和它的姊妹城市是这场紧急的星球危机的北美特例:移民、可持续化问题和高速的城市化。
没有未来
菲尼克斯是典型的郊区,而美国的郊区长久以来承受着两种交织在一起的批判。其一,我们或将其称为社会批判,它受到技术官僚影响,多来自于学者、规划师、设计师和其他专家。这种批判经郊区历史学者肯尼斯·T.杰克逊(Kenneth T. Jackson)和多洛雷斯·海登(Dolores Hayden)之手于20世纪80年代盛行起来。他们研究资源密集扩张所带来的环境不可持续问题,挑战那种无处不在的郊区预示着消费者偏好,而非来自发展利益的系统支持这一错误的假设,还列举了公共政策的社会成本,包括高速路补贴,在有色城市社区背后――通过与排除――划分居住区。
这一批判强调了永久郊区化无以为继的本质。最尖锐的批评预言了无可避免的崩溃结局。“当郊区经济公式在美国失败,”詹姆斯·霍华德·康斯特勒(James Howard Kunstler)在他1993年的论辩著作《无名地地理》(The Geography of Nowhere )中写道,“生活的物质安排也会随之失败,众多美国人就会被困在不再运作的地点。”[2]从修辞学的角度回忆起末日准备者运动(the prepper movement),他举出那些小且易被忽略的磨坊社区(mill communities)作为现成替代品,“无需改造,就能履行未来城市的职能。”这种批评的低保守度版本坚持了同样的基础叙述。杰克逊1985年对于郊区发展的经典研究《杂草的前沿》(Crabgrass Frontier)、建筑师安德烈斯·东安尼(Andres Duany)2000年的“新城市者”宣言《郊区国度》(Suburban Nation)和海登2013年的《郊区的终结》(The End of the Suburbs)(这本书出版于美国郊区的兴起遭遇其第一个瓶颈期,千禧一代排斥汽车文化的征兆已浮现时)全都预言、呼唤或勾勒着郊区化的失败和随之转向的传统步行都市生活方式。这些模式已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支持,首先是在美国沿海都市区,但是却也很难持续下去。正如人口统计学家乔尔·科特金(Joel Kotkin)所指出的那样,被吹捧的“城市的胜利”只是一个占主导的经营现象,当住在城市里的白人千禧一代面临着抚养孩子的经济问题时,它就会遭遇挑战。 [3]
借用海登的一句话,这位社会批评家强调“扩张带来的政治与经济后果”超过“将扩张作为一种产品的审美失败”。这个观念长期以来是第二次反郊区思想的抨击目标。[4]这个批判更关注郊区的个人体验而非系统性影响,产生了学术变异(通常与社会批评关联在一起),但也更流行、更独立于流行文化表达:白面包郊区图像。画着白人和白色篱栅、高速公路和商场、同质化和家庭观念的漫画,这种图像讽刺了郊区建筑环境的平淡审美和已成为其代名词的统一又孤立的文化模式。
中世纪郊区范式的社会学研究,例如赫伯特·甘斯(Herbert Gans)的参与观察杰作《里维特城镇居民》(The Levittowners,1955),试图将这个普遍的联盟复杂化,但是却被更加瞩目的研究淹没。在威廉·怀特(W i l l i a m Whyte)1956年出版的《人的组织》(The Organization Man)、城市学家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1961年的《城市发展史》(The City in History )和女性主义学者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1963年出版的《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中,公共知识分子勾勒出一幅颇具影响力的单调而沉闷的郊区形象和它的社会性。为新兴郊区消费市场而生的大众传媒与广告夸大了这些社区的重要性,同时暴露出当地居住者扭曲的公共形象――冷酷的野心、驯化的满足感、对消费商品的展示。从马尔维娜·雷诺兹(Malvina Reynold)1962年的歌曲《小盒子》(Little Boxes)到彼得·威尔(Peter Weir)1998年的电影《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等等流行文化代表都在向这种模式提出回应。这个批评充满了偏见,反映了挥之不去的浪漫情感。网格化、功能性的郊区是墨守成规者的家园,代表了按照被历史上重要的浪漫主义竭力反抗的工业资本主义逻辑进行荒诞的居住空间重塑。被修剪并压制的郊区是狂野浪漫主义欲望的对立面,在今天,浪漫主义在传统的自然图像和活跃、复杂而庄严的城市中得到了满足。
如詹姆斯·钱德勒(James Chandler)、凯文·吉尔马丁(Kevin Gilmartin)、拉里·H.皮尔(Larry H. Peer)等学者已经开始追踪浪漫主义城市的角度,展示这场运动如何关注自然,斥责城市化社会与土地的分离,以及它是如何关注个体自由。
没有有条理的都市生活的全新劳动分工,个体自由是难以想象的。[5]浪漫主义是透过城市滤镜看到的危机世界的一个景象,关于城市与危机的观念均带有与其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世界观的烙印。雪莱(Shelley)的《奥斯曼狄斯》(Ozymandias)为我们做好了面对苟延残喘的中西部工业废墟的准备;德拉克罗瓦(Delacroix)东方主义的玻璃与钢铁变体从荒漠中浮现。布莱克(Blake)笔下疲倦的伦敦工人在苹果产品组装厂工作。古老的词汇延续至今,试图代表新的意义,提醒我们尽管底特律或迪拜在公众想象中的巨大空间验证了地面危机的紧迫性,它恰恰指示了浪漫主义语言下危机的象征性效力。
如果说郊区的社会批评将阳光地带的未来割让给开发者去建设,第二种浪漫主义审美批评则鼓励了那些投资城市危机者首先忽视这些景观。挑战远离郊区、远离菲尼克斯的冲动是十分关键的。随着全球性郊区未来的来临,最重要的是构建一个可以容纳下这个未来的批评性文化想象,而不仅仅是建立在精英边际上的更好的地方。
冷峻的郊区
设计世界已经开始面对将郊区变得不再像郊区的挑战。如同弗格森、密苏里或密歇根和迪尔伯恩的穆斯林聚集区,在那里,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新建筑物已让位于复杂的现实:链家建筑加速破损,移民将独栋别墅改造成群居公寓,将空荡的超级卖场改造成祷告场所。建筑师埃伦·邓纳姆-琼斯(Ellen Dunham-Jones)说过:“下一个50年的大设计与发展项目将会给郊区带来改进。”越来越多的设计师被这一挑战所吸引。[6]
然而,同样重要的或许是去面对郊区继续存在等文化盲点。艺术世界里不存在相似的“郊区化”,但是却存在着很多颇有影响力的项目,提供结合郊区的替代性策略。埃德·鲁沙(Ed Ruscha)关于洛杉矶建筑物的富有创造力的摄影集体现了一种冷峻的美感,影射出对这座低速发展的城市的非主观态度。他于1966年出版的《日落大道上的每一个建筑物》(Every Building on the Sunset Strip)――标题即为本书内容提供了一个著名的文字描述,是这种传统的里程碑,伴随着同类研究《26个加油站》(Twentysix Gasoline Stations,1963)和《一些洛杉矶公寓》(Some Los Angeles Apartments,1965)而诞生。
鲁沙的流行灵敏度与城市领域有相似之处。他的意象直接启发了罗伯特·文图里(Robert Venturi)、丹尼丝·斯科特·布朗(Denise Scott Brown)和史蒂文·艾泽努尔(Steven Izenour)的里程碑式作品《以拉斯维加斯为鉴》(Learning from Las Vegas,1972),这是一份关于在拉斯维加斯一带趣味最低级且夸张的建筑实例的研究报告。
“当充满意义的公民住宅建筑拥有可行的来源,我们想到了城市扩张下,由机动车主导的商业建筑。”,这个团队写道, “当世界之交的工业词汇适用于40年前的现代建筑空间和工业技术。”[7]在1970年代早期,当现代主义乌托邦之梦随圣路易斯的普鲁特艾格(Pruitt-Igoe public housing complex)公共住宅区的破败而爆炸,基于同情的矛盾立场做出的评论一涌而出。
布莱恩·奥多尔蒂(Brian ODoherty)1972年在杂志上发表的《通往拉斯维加斯》(High-way to Las Vegas)对这个经常被人污蔑的城市提出了严肃的批评。[8]或许这条线索中最重要的作品是雷纳·班纳姆(Reyner Banham)的《洛杉矶:四种生态的建筑》(Los Angeles:The Architecture of Four Ecologies),这份书籍长度的研究详细探究了这座城市的恶性扩张,以区别其特有的城市生态。“我既不分享那些将洛杉矶看作所有未来城市范本的乐观看法,”他写道,“也不赞同那些将其看作是城市毁灭征兆的消极观点。”[9]相反,他对城市特征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这些特征可以被解读为世界历史性力量的征兆――社会、经济、文化。
这个项目由“洛杉矶土地使用阐释中心”(Center for Land Use Interpretation,以下简称为“CLUI”)推进,该组织集结了艺术家、研究者和作家制作报告并策划展览,旨在阐明“人类与地球表面互相作用的本质与内容。”[10]其最广为人知的研究设计“美国的内部边缘”――军事基地、庸俗旅游纪念品商店、鬼城和矿井,都被以平实的正面摄影风格记录下来。它们通常着眼记录一些不起眼的细节,如入口标牌、警卫亭、折叠栅栏,而不去声张某种宏大意义。
洛杉矶土地使用阐释中心项目“城市原油:洛杉矶盆地的油田”的两张照片 2009年至今 展示长滩(上)与比佛利山(下)的石油设施
他们的很多项目都与郊区场景相关,不仅因为这些地方是郊区,而是作为更广泛的土地使用模式。他们2007年的展览“人行道天堂:美国的停车场”(Pavement Paradise: American Parking Space)举办于卡尔弗城的“CLUI”场地,共展出逾100件摄影作品,记录了全国各式各样的停车位。分类学强调了机动车移动性的另一面:静止的汽车需要大量的路边来停放。该组织2009年发起的“城市原油:洛杉矶盆地的油田”(Urban Crude: The Oil Fields of the Los Angeles Basin)基于一个未经验证的共识,即本国最大的城市中心就坐落在重要的原油储备之上,而油井和泵在郊区的住宅群中作业。这个项目包括一份独特的建筑类型学摄影研究:石油井架围绕着高档的城市西区,伪装成平淡无窗但出奇高耸的商业建筑。“CLUI”将关注点转移向带有社会和环境意义的模糊现象,但是项目的基调仍然是中立的――他们并不向扩张宣战,相反相当满足于沉浸其中并对隐藏其中的奇异现实进行深入挖掘,揭露了自然化的常态环境的持续性和潜在延展性。
“CLUI”的作品关注展览与分析,艺术家玛丽·埃伦·卡罗尔(Mary Ellen Carroll)的郊区介入作品《原型180》(prototype 180,2011年至今)巧妙地改变了一个居住区的建筑结构。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大地艺术优雅而简约的郊区延伸。卡罗尔将一个位于休斯顿近郊的老化的牧场建筑从地基上分离出来,旋转了180度,反转了临近地段的格局:建筑物本身被设置在远离街道的地方,旧大门冲着公园被栅栏隔离起来的边界敞开,公园位于居住区的背面。
丹·格雷厄姆 《城郊住宅改造》 1978年 木材着色、塑料、混合媒介 15.24×109.22×121.92cm
在这个郊区建筑的原型案例中,卡罗尔的作品令人联想到丹·格雷厄姆(Dan Graham)。作为20世纪60年代郊区住宅类型的另一位编年史学家,格雷厄姆在摄影论文《美国家园》 (Homes for America,1966-67年)中对极少主义艺术与家庭房屋的比较是一个规范的观念艺术作品。70年代一个鲜为人知的系列“郊区住宅的改造”中,格雷厄姆创造了一些牧场风格建筑的模型,其正立面用玻璃墙面代替――既透明又反光,比起家庭住宅更能体现公司办公建筑的特征。尽管格雷厄姆只是想对每个住宅做出微小调整,这个变动为郊区生活带来了彻底的透明感,总能吸引那些“模范家庭”的目光。
卡罗尔的旋转房屋并不太与住宅行为相关,反而关系到规范它的公共政策。她对政策塑造日常生活的能力非常感兴趣,并在休斯顿找到她的方式。这座城市的规划体系是全球最为薄弱的,而她的原始材料是休斯顿具有争议的分区方法(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完全且不寻常的漏洞)而非建筑本身。
这个项目并未试图在社区中引发明显的变化或对立。相 反,它实现了私人契约许可下的最大(但非常精妙的)改变――这是自由市场对市政区划的回应。这些通常由个体开发商实施的社区间的协议正如政府区划一般,严格地限制了私人财产的使用。即使体力工作玩弄了不可见性,卡罗尔的项目展现了这个系统,一个并未描绘其周围环境,而是渐渐融入其中的了无生气的郊区艺术品。
埃德·鲁沙的书籍《日落大道上的每一个建筑物》上的4页 1996年
郊区浪漫主义
另一种郊区美学放弃了分离观测,而启用浪漫主义方法去改变看待郊区的方式。1951年的某个夜晚,在尚未完工的新泽西高速公路上开车时,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神奇地受到启发,引领他发展出极少主义美学。正如他后来讲述的那样,他发现自己被无尽的空间裹挟,感受到“没有任何艺术表现的现实”。[11]
凯瑟琳·奥佩 《无题7号》 1994年 铂金印相 5.7×17cm 来自“高速路”系列
新泽西本地人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就像史密斯和格雷厄姆一样,为他的家乡谱写了一首奇特却颇具影响力的赞歌。在他1967年的著名论文之中,他详细记叙了在新泽西郊区帕塞伊克的一次散步,他的语言变得虚幻而神奇:在一处建筑工地,他想象出“倒转的废墟”(ruins in reverse)和象征着“被剥去皮肤的机械恐龙”的闲置机器。史密森在这次旅行中拍摄的照片显示出直白的快照美学,在鲁沙的书中十分典型。但是史密森为他的图像赋予了神话般的地位:这些并不是排水渠和沙箱,而是视觉奇迹之景。[12]凯瑟琳·奥佩(Catherine Opie)最近使用了一种相似的方法,将她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拍摄的没有汽车的加州公路黑白粗粒相片与19世纪对于法老纪念碑的描述相比较。“高速公路这种建筑将会像埃及金字塔一样被遗留下来,”她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与策展人进行访谈时说。[13]史密森与奥佩的作品唤起历史性与地质性的时间,从郊区的工业与基础设施边际出现,但是同样正在远离那个方向,走向崇高。
爱德华·伯汀斯基 《宾夕法尼亚州布里兹伍德》 2008年 有色印刷
伯汀斯基 《郊区2号,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 2007年 有色印刷
其他的艺术家用时间距离交换空间距离。关于城郊扩张的航拍摄影作品有着数量上的优势――其中最精致的当属爱德华·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迈克尔·莱特(Michael Light)、亚历克斯·麦克莱恩(Alex MacLean)。他们的作品描绘了郊区的地形,辐射到沙漠地带抑或栖息在山麓之下。全景视野能够模糊处在人造景观之中的日常经验,伴随着远处不甚清晰的居住区标志。然而,尺度的变化解释了土地使用的模式,并进一步使西方风景摄影的震撼效果陷入延伸至地平线角落的数学性崇高之中。伯汀斯基在其水平角度的摄影作品中甚至使用了与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表现宏伟的国家公园、升华高速路服务区成堆的加油站与快餐店场景时所运用的组合技术。
阿米·西格尔 《黑月亮》 2010年 Super-16mm胶片转码视频 20分钟
最近,房屋赎回权危机撼动了郊区的梦幻景象。阿米·西格尔(Amie Siegel)的影像作品《黑月亮》(Black Moon,2010)拍摄了两个分别位于加州与佛罗里达州几乎完全相同并接近完成的新地产开发区。它们在2008年爆发的房地产泡沫危机后被废弃。摄影机追随了一队虚构的女性雇佣兵,她们悄悄潜入这个旧日社会的废墟之中,在空荡的街道上前进,并在空泳池里入睡。
在所有这些作品中,表面上的平淡无奇变成了纪念碑性、怪诞且势不可挡。在郊区的边缘运作,远观或误用其标志性的空间,这些图像将郊区置于前景的同时也将它重新带入视野中心,通过改造它而从其中抽身。然而这些图像提醒着我们,郊区拥有浪漫主义的价态,当枯燥平淡的一面与美妙奇幻的一面势均力敌时,它就会显得截然不同。
迈克尔·莱特 《熔岩平原蛇河边的房屋,峡谷观景路北望,爱达荷州杰罗姆》 2009年 涂料印刷 101.6×127cm
迈克尔·莱特 《东波特大道新建筑,向南看,亚利桑那州驼峰山》 2007年 涂料印刷 101.6×127cm
动荡的菲尼克斯菲尼克斯并没有像洛杉矶和纽约一样,忍受着灾难幻想家的持续影响,但是它也正在成为崩溃叙事的焦点。于14世纪因资源匮乏而消亡的霍霍坎文明建造出长达一千米的废弃运河,在其上建立起的菲利克斯面对着尘封的启示录总能贡献很多东西。在1986年的研究《卡迪拉克沙漠》(Cadillac Desert)中,历史学家马克·赖纳(Marc Reisner)研究了美国西部水资源利用的历史,以史密森对帕塞伊克的叙事方式,描述了这座城市,将菲利克斯称为最大的现代运河,一条能满足数百万人的水路,一个在“苏美尔尺度上”“将会提前荒废的”“向上流去的人工河”。[14]去年,保罗·巴奇加卢皮(Paolo Bacigalupi)的畅销书《水刀》(The Water Knife)发布,这部关于气候变暖(Cli-Fi)的科幻小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故事游走于未来的拉斯维加斯和菲尼克斯两城,名为“老爸干旱”的灾害点燃了科罗拉多河水之战。
这些经过改造的新城变鬼城的西方城市叙事在城市边缘游荡,主要由外来者反映出来。在本地,一个声势更大的未来主义潮流占据主导地位:面对削弱城市主要工业的次贷危机和日益严重且不容否认的水资源匮乏,菲尼克斯的盲目支持者们将对自由放任发展的当地人的热情转化为对技术乌托邦主义(techno-utopianism)的支持。在这套叙事中,学者们和气候科幻作者们对这座城市的生动却不切实的想象会对创新起到催化作用。新的基础设施和技术将会在极限到来之前席卷而来,使菲尼克斯保持增长――这种“断裂”将有助于现实状况。这个冲动最低调的表现应属太阳能板、被节水型园艺覆盖的斯克茨代尔和其他大都会区可持续设施,将20世纪的土地装入21世纪的皮囊中,而没有挑战独立家庭的居住模式。更加野心勃勃的计划被披露出来。在2009年,菲尼克斯市市长菲尔·戈登(Phil Gordon)宣布了一项包含17个要点的计划,使该市成为“全国最佳绿色城市”――这对一个“绿化空间”(如人工绿化带)是其不可持续发展[15]最佳例证的城市而言,无疑是一项令人震惊的声明。戈登展示了一个碳中和太阳能城市的图像,由多个当地可持续发展智库和研究中心设计而成。这只是个推测而来的幻想,和科幻小说差不多神奇而令人深思。这进一步证明了,菲尼克斯在其表象之下蕴藏着强大的未来主义潜力。启示录与乌托邦,这种潜能正处在新生阶段,但当阳光照耀其上时,这座城市似乎将冲破地表,昭示郊区未来更丰富的可能性。
环球郊区
距离菲尼克斯约1600公里外,战后住房类型主导着美国人对于郊区的思考,艺术家索菲亚·阿尔·玛利亚(Sophia AlMaria)在郊区典型的公共空间:购物中心周围放置了一组作品。将她的作品划入这个框架也许会让人联想到80年代洛杉矶的景象。但是成长于卡塔尔和华盛顿塔科马两地之间的阿尔·玛利亚取材于阿拉伯海湾地区,特别是多哈的城市建筑群。那里的消费行为是在圣费尔南多谷的随便逛逛的年轻人们无法想象的。她的影像装置《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 ,2016)在纽约惠特尼美术馆展出,呈现了一个无比华丽的大理石装饰的购物中心幻象。作品被投射在一块纵向长方形屏幕上,由飞行器在商场巨大的滚梯上方拍摄而成。来自美国典型城郊的元素被抽象化,输出海外并进一步放大。阿尔·玛利亚的作品展示了一种郊区消费社会的国际语言,假借海湾地区表达出来。
索菲亚·阿尔·玛利亚 《黑色星期五》与《连祷》 2016年 沙、玻璃、智能手机、平板电脑、混合媒介 在纽约惠特尼美术馆展出的场景
郊区一直在迁移。在美国,如果地理上的郊区通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我们越来越多地看到对郊区的讽刺模仿在富裕国家的海外飞地和城市发展中体现出来。作家萨拉·舒尔曼(Sarah Schulman)在《心灵士绅化》(The Gentrification of the Mind ,2012)中写道,士绅化代表了将传统郊区社交鸡尾酒会(“性别确定、强制异性恋、种族隔离和同质文化经验”)移植到新的空间安排(“巨型建筑、附属住宅区与公寓”)中。[16]阿尔·玛利亚的作品表明这种位移可能有多么剧烈,证据表明我们最好将郊区的概念从单一的地理范围(介于城市与非城市之间)或建筑类型(分离式单户住宅)中区分出来。郊区(如果仍是一个有用的概念)既需要被当作历史现象(现已结束)来理解,又需当作一个准则――一个在资本主义生产空间中的形态,一组在特定时间和地理分区中,产生特别生活方式的倾向来理解,但是这在其他地区同样能够运作,进化,甚至找到新的物理形式,而在其下保持基本的经济与文化逻辑。
重要的是,阿尔·玛利亚以未来主义的视觉词汇传达了她对今天海湾郊区的愿景。在《黑色星期五》和其他作品中,例如《你的姐妹》(Your Sister ,2014年)中,意象已经通过数字失真的层层过滤,并被电影声音设计所增强,这一切都召唤出赛博朋克美学。10年前,阿尔·玛利亚创造的“海湾未来主义”一词进一步加快了高速城市化地区的发展步伐。这一概念挖掘了美国传统中的民族未来主义――例如,她的线上视频《科幻瓦哈比》 (Sci-Fi Wahabi,2008年)循环播放桑拉(Sun Ra)的专辑《太空就是目的地》(Space Is the Place)的第一句歌词:“这是在世界末日之后。你还不知道吗?”阿尔·玛利亚的作品正如多数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不仅是幻想未来,而是将现在当作未来。
然而,在今天的海湾,阿尔·玛利亚并没有垄断这个举动:在新沙漠城市中拔地而起的壮观的摩天大楼和文化岛屿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从旧日西方占领的典型阿拉伯世界中夺回这个地区的决心。在这种语境下,阿尔·玛利亚的反乌托邦未来主义是一种反作用力,竭力拒绝官方的夸张图像,同样拒绝基于历史的刻板印象。在阿尔·玛利亚的视频中,未来正是此刻,但是从天际线转向购物中心,让日常生活空间揭露这一启示,她降低并调整了需求:未来正是郊区。
当人们从阿尔·玛利亚的购物中心追溯到菲尼克斯的分区,追踪未来主义和郊区化的反直觉辫状线,另一个聚合型城市的轮廓开始浮现:一个行星空间网络,一个全球分布的郊区。迪拜和北京的城郊水平是有目共睹的,如果我们不把它们当作美国景观的异域对比物,而是当作遭遇新文化与政治力量而使其格局得到改变的地方。相反,这些成长中的城市所散发的炫目光芒凸显出了菲尼克斯或达拉斯投机的一面。
在所有这些地方里,畅想一个未来,无论是启示录式的或乌托邦式的,可以冒着风险从危机中撤退。刚刚萌生的关于不可避免的灾难的叙述或技术解决方案的远景可以免除当今的部分责任。郊区的白面包讽刺图景也预示了永久性停滞。然而,在平庸与崇高之间的某处,必存在着一个引人注目的郊区未来景象。那将是一个值得入住的城市形象。
(译自《美国艺术》2016年12月号。作者加文·克勒贝尔:艺术家和城市规划专家,现居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
翻译 | 刘晓萌
原文发表于《世界美术》2020年第1期
注释:
1 见罗兰·布朗斯坦(Roland Brownstein),《奥巴马对于铁锈地带和阳光带的扶持非常不同的》,《大西洋月刊》,11月2日,2012年;以及同一位作者的《克林顿和特朗普正改变着选举版图》,《大西洋月刊》,10月4日,2016年,theatatlantic.com。布朗斯坦展示了郊区如何成为了明显地两党合作式,在随后的文章中他写道:“为了2016年及日后的选举胜利,民主党人不断对阳光带投入比铁锈地带更多的关注。在不久前这还是难以想象的。”
2 詹姆斯·霍华德·康斯特勒,《无名地地理:美国人造景观兴衰》,纽约,西蒙&舒斯特出版社,1993年,第186页。
3 乔尔·科特金(Joel Kotkin),《郊区的胜利》,2014年4月29日,newgeography.com。
4 多洛雷斯·海登,《什么是蔓延?》,《哈特福德新闻报》,2004年7月1日。收录于《郊区读本》,贝姬·M.尼古拉德斯(Becky M. Nicolaides)与安德鲁·维塞(Andrew Wiese)编,纽约,劳特利奇出版社,2006年,第477页。
5 见詹姆斯·钱德勒、凯文·吉尔马丁编,《浪漫都市:英国文化的城市景象,1780-1840》,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2005年。以及,拉社,2011年。
6 埃伦·邓纳姆-琼斯,《改造郊区》,霍姆肯,新泽西州,威利出版社,2008年,第VI页。
7 罗伯特·文图里、丹尼丝·斯科特·布朗和史蒂文·艾泽努尔,《以拉斯维加斯为鉴》,剑桥,麻省,麻省理工大学出版社,1972年,第90页。
8 布莱恩·奥多尔蒂,《通往拉斯维加斯》,《美国艺术》,1972年1-2月,第80-89页。
9 雷纳·班纳姆,《洛杉矶:四种生态的建筑》,伯克利和洛杉矶,加州大学出版社,1971年,第6页。
10 洛杉矶土地使用阐释中心,“关于我们”,clui.org。
11 托尼·史密斯,《托尼·史密斯访谈》,小塞缪尔·J.瓦格斯塔夫(Samuel J. Wagstaff Jr.),《艺术论坛》,1966年12月。关于史密斯与郊区的关系的讨论,见大卫·萨洛蒙(David Salomon),《托尼·史密斯与郊区崇高性》,《地点》,2013年9月,placesjournal.org。
12 罗伯特·史密森,《新泽西州帕塞伊克纪念碑之旅》,收录于《罗伯特·史密森:论文集》,杰克·弗朗(Jack Flam)编,伯克利与洛杉矶,加州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1-74页。
13 凯瑟琳·奥佩,“高速路”,2009年9月,guggenheim.org。
14 马克·赖纳,《卡迪拉克沙漠:美国西部与消失的水资源》,纽约,维京企鹅出版社,1986年,第304页。
15 安德鲁·罗斯(Andrew Ross),《火上鸟:世界最不可持续城市的教训》,牛津与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页。
16 萨拉·舒尔曼,《心灵士绅化》,伯克利与洛杉矶,加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4-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