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社会整体环境的变化,女性的个体境遇也逐渐有所改善。那么今天,我们是否还需要强调艺术创作中的女性身份?当代女性艺术家的创作生态是怎样的?她们是否还有哪些困难和问题?政策上赋予女性的平等,是否意味着真正的平等?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去思考。李建群老师长期研究外国美术史,并参与译介西方女性主义艺术论著。《美术观察》专题“女艺术家创作生态扫描”特邀她以史论研究者的视角谈谈对现状的看法,可以帮助我们将中国女性艺术创作的发展同国外进行对比,以期更为客观、深入地对相关问题进行探讨。
我们对女性主义的需求比西方更强
孙嘉(《美术观察》特约记者):李老师,您认为中国有没有“女性艺术”这样一个艺术门类?您如何定义女性艺术与女性主义艺术?与西方相比,我们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有什么不同?
李建群(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我认为中国是有“女性艺术”这一门类的,尤其是在现当代艺术中,越来越呈现出这样一个走向。其实中国古代艺术中也是有女性艺术家的,比如宫廷女画家会创作更偏休闲性的作品,如花卉等;更文人化的创作内容则好像是属于男画家的,像大山大水之类的。可以说,艺术一定是有性别取向的。比如我们到“艺术北京”去,从长长的通道里走过,远远地看一眼,就能凭着感觉分辨出哪些作品是出自男性艺术家之手,哪些是女性艺术家。但这并不是说性别决定一切,而是说性别会影响一个人看事物的眼光和他的艺术眼光,影响他的兴趣点和表现内容。
女性艺术跟女性主义艺术,这两者有一个非常大的区别。女性艺术是女性艺术家创作的、较有女性特质的艺术,其中有一个女性的视角;而女性主义艺术则包含一种权力意识,有女权主义思想的艺术才叫女性主义艺术。
与西方相比,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什么不同?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个问法。在西方,大家并不回避性别问题,但在中国这却是个充满争论的问题。在中国存在一种现象,大家对女性主义普遍有一种偏见,认为它一定是主张独身的、主张离婚的,就是不好的。实际上这是错误的,是对女性主义非常主观、武断、粗暴的对待。女性主义的主张只是女性需要争取她起码的权利。我们大家要克服成见,去更客观地认识它。
孙嘉:请您将中国女性艺术、女性社会地位等与国外的情况进行对比。
李建群:西方女性主义艺术理论的出现,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从1971年琳达·诺克林发表的《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开始。艺术创作则更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出现了相关实践。
中国女性艺术的发展其实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之前都是比较传统的。女性艺术一直是男性社会的附庸,是一种边缘的存在。从90年代开始,西方女性主义艺术逐渐对中国产生影响,是实践走在前面,理论走在后边。直到进入21世纪,女性主义理论才开始较多地进入我国的美术界,发展是相对缓慢的。
在女性所处的社会环境方面,中国也比西方保守得多。我们的政策貌似是平等的,但其实这种平等是外缘的,意识形态的问题远远没有解决。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一方面是我们的资源,但同时也会成为我们的负担。这个文化传统已根深蒂固地影响到我们每个人,也包括那些自称是女性主义者的人,就像西蒙·波伏娃所说的,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后天形成的。
在西方,女性生存状况出现了很大改变,地位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第一个改变是在19世纪后半期,妇女选举权运动在英国、美国等国家发展起来。争取女性投票、选举的权利,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更进一步地争取男女平等。有一句话叫“妇女,最漫长的革命”,说的就是争取平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西方一直有一个较为明确的争取的过程,进步也比较明显。西方女性在职场所遭遇的性别歧视要少一些,但在我国,女性求职时往往面对更多的困难。因此可以这么说,中国的男女平等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政策给予我们的,但意识形态上的男女平等仍然是没有解决的,而西方的男女平等则是在一步步很明确的斗争中形成的。
孙嘉:西方有关女性主义艺术的理论引介到国内的过程是怎样的?
李建群:西方女性主义的理论引进到中国的过程相对来说是比较缓慢的。20世纪90年代,有一些比较有前瞻性的理论家对此略有提及,但仍然是不够的。美术界真正对女性主义理论进行译介是进入21世纪之后,最早是台湾的远流出版社翻译了一些女性主义著作,包括《女性主义与艺术历史》《视线与差异——阴柔气质、女性主义与艺术历史》《女性、艺术与权力》《艺术对话:与十五位女性艺术家的访谈》等。但台湾的翻译与我们的语言习惯还不太一样,通常需要对照着原著才可以阅读。2002年,我从英国带回了两大箱子女性主义理论书籍,其间我也做了一些翻译和推介工作,写了一些相关文章。我认为这部分工作仍是不成熟的,虽然也有一些翻译的成果,但还是要沉下心来踏实地看一些原著。很多相关领域的人不够了解,望文生义地在运用甚至是反对女性主义理论。我们对女性主义的需求应该说远远比西方更强,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比较来说,电影理论、文学理论比美术理论做得好。
有必要强调女性艺术家的性别身份
孙嘉: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或者那些我们称之为女性主义艺术家的创作者,是否是有意识地创作女性主义作品、强调自己的性别身份?您如何看待她们的创作状态?
李建群:中国当代的女性艺术创作是比较前沿的,比如林天苗、向京、李虹等等。但她们是否有意识地创作女性主义艺术,是否强调自己的性别身份,就要另说了。比如我曾跟向京联系过,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女性主义艺术家,她把画册寄给我,让我判断下。所以我认为,她们并不一定是非常自觉的女性主义艺术家。这当中可能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有些女艺术家渴望成功,渴望能够站在时代的前面,这也为她们带来一些顾虑。就算是有女性主义倾向或者是有权力意识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女性主义艺术家,甚至希望别人忘记她是女艺术家。这可能说明了她们的生存状态。包括我们理论界做研究也是如此,时常回避性别这个身份问题。
林天苗,《凸起的纹样》,装置,2017年
我参加过很多女性艺术的展览和研讨会,许多女性艺术家在发言时,都希望不要提自己是女艺术家,希望自己首先是一个艺术家,然后才是女艺术家。但我们要知道,性别一定会影响她的创作。跟美国女性主义者相比,中国女性艺术家缺少一种勇气和一如既往的精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东方女性和西方女性的区别。我在和西方女性打交道时,深切地感受到她们在谈论性别问题时的那种激动,甚至往往带有一种攻击性地在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中国的女性艺术家不会。所以说她们的创作状态,应该要比西方女性艺术家难,是在荆棘中前行。中国女性艺术家首先要生存,希望在职业里面获得成功,但却不见得敢于公开地宣称自己。尤其是一些年轻或是还不够出名的女艺术家,她们会更加害怕,也更加回避这个问题,大概是为了赢得更大的社会认可和社会成功。这也说明女性主义是一个特别漫长的革命。
孙嘉:琳达·诺克林提出的“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分析了女性艺术家在成长道路上的困扰和局限性,以及女性艺术家被排斥在高雅艺术之外的原因。这种情况在中国当代社会和艺术界是否有所改善?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强调女性艺术家的性别身份?
李建群:女性在中国当代社会和艺术界的状况当然是有所改善的,只是相对来说进步比西方要小一点。西方的革命是颠覆性的,中国则是渐进的进步,是拖泥带水的,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女性身居要职时,或许只能是一个花瓶、点缀,或者被恶意揣测。在西方是一浪一浪的革命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在中国就像一个漫长的缓坡,女性爬得很艰辛、很缓慢,因此,我们需要持之以恒的革命精神来对待这个问题。
至于说今天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强调女性艺术家的性别身份,我认为当然是有必要的。我们不仅要强调,更要呼吁,更要不断地争取自己的权利,证实自己的身份,证实自己在现实中所遭遇的困难,并不断地在克服困难中前行。相比男性艺术家,女性艺术家要想获得成功,可能要付出多倍的努力,所以需要一种牺牲精神。这一点,我觉得闫平做得特别好,她在持之以恒的创作中,具有一种使命感。
被遮蔽的女性艺术史和亟待更新的写作范式
孙嘉:在对艺术史的解读和建构中,将女性添加到艺术史之中具有怎样的意义?我国书写女性艺术史的工作目前处于怎样的阶段?
李建群:其实我们传统艺术史的研究已经一度非常无趣了。女性主义是把性别这样一个角度加到艺术史研究当中,极大地拓展了艺术史的研究领域。如果将艺术史中被遮蔽的女性的那部分发掘出来,应该形成的是一个相对完整的艺术史,而非只是女性艺术史。
在对艺术史的建构和解读中,女性主义的作用一方面是发掘被遗忘或者是被遮蔽的那一部分,将在艺术史中被不公正地忽略掉的一部分补充进去,这是最基本的。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要对艺术史的范式和传统标准进行质疑。琳达·诺克林说,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她认为,造成这一事实的原因在于女性在社会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而80年代出现的现代女性主义理论家,如格里塞尔达·波洛克则进一步认为,之所以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是因为伟大的标准就是男性制定的,而女性要服从这种游戏规则。从一开始这个写作范式就是有问题的,标准就是不公正的。因此,将女性增加到艺术史中,既是对传统艺术史写作范式的挑战,同时也是妇女运动的一部分,是介入社会的行为。
我认为,我国的女性艺术史书写工作目前还是处在初级阶段,即发掘被遮蔽和被忽视的女艺术家的阶段。至于说改变范式、颠覆艺术史的写作规范,还远远没有做到。可以说,我们的道路还特别长。
陶艾民,《女书(第八卷)》, 装置,2008年
孙嘉:近年来,我国对女性艺术的研究、教学和展览的情况如何?存在哪些问题?
李建群:2003年春季,我在中央美院开设了针对硕士、博士的课程——“西方女性艺术研究”,主要是对西方女性艺术和女性主义艺术理论的介绍。这个课程后来影响了很多硕、博士毕业论文的选题,因为这个选题的角度很新颖,很吸引人,但这在学校里一度造成了老师们极大的反感。当时有一些老师就表示,“很反感听到这个题目”。大概在2003年至2008年这五年中,写女性艺术的人比较多,受到的阻力也很大。对我触动最大的是2008年,我的一个女学生的论文题目是《在笑容后面——以女性主义视角解析新中国(1949—1966)美术中对女性形象的建构》。为什么是“在笑容后面”?因为所有新中国以来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全部是面带笑容的,带有很大的虚假性。这当中涉及新中国以来女性的就业情况、实际的生存状态和美术作品呈现景象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但答辩老师们对这个选题和所涉理论并不认同,他们认为论文本身的完成质量没有问题,但就是不见得欣赏。
那一次对我们的触动很大,之后我便不太主张学生选女性艺术这类题目。所以有一段时间,这个议题,甚至包括我研究的方向都沉寂了。“西方女性艺术研究”的课程也不再是年年都讲,而且越来越不太愿意讲了,因为会带来很多麻烦。奇怪的是,这几年又有人来问我:“李老师,你们的学生怎么都不提女性主义了?”这是特别矛盾的现象,当没有人讨论女性主义艺术时,大家觉得需要用它作为点缀,但是当真正去对其进行探讨时,又会成为众矢之的。在西方,许多院校并不会将女性艺术研究当成一门单独的课程,但对性别问题的关注和性别研究的理论已渗入到每一门学科中了,是非常自觉化了的。比如2013年我去访问瑞典的一些大学,发现他们就是这样的。
在展览方面,贾方舟先生在20世纪末组织了“世纪·女性艺术展”,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展览,有六十名左右的女艺术家参展,对作品的选择也较为全面。贾老师同时也对女性艺术的基本特征作了总结分析,尽管这些特征其实还是传统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是一种所谓的性别标准,还没有脱出传统的巢穴,但他将女性艺术展览当做是严肃的事情在做,希望介绍一些比较前沿的女艺术家的创作情况,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相对来说,现在的一些女性艺术展览做得越来越中性,或者越来越回避女性主义问题,这是很可惜的。还有些女性团体和组织,可能敛财或是沽名钓誉的嫌疑更大,而不是真正希望把女艺术家团结起来,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只是将女性艺术家硬凑到一起,实际仍然是一盘散沙。
性别身份与政治话语——女性艺术介入社会
孙嘉:在西方与中国古典艺术史中,有很多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是为了迎合男性观看视角而制作的。在女性艺术中,也同样广泛存在着利用身体来表达性别意识和性别平等的策略,这样是否会导致“滥用身体”?当代中国女性艺术家是如何处理这一问题的?
李建群:关于是否是“滥用身体”,怎样运用身体,这个度很难把握,关键是权力意识问题。很多女艺术家由于太过渴望成功,她在表现身体时,会尽可能满足男性观看的政治,最后成为男权社会的附庸,势必导致商业化和色情化,这样的女艺术家是走不远的。在当代,也不乏有很成功的女性主义艺术家,比如林天苗、陈庆庆、陶艾民、陈羚羊等等。这些女艺术家运用自己的艺术语言,很好地表达了权力意识,关切中国女性的生存状态,或者是为她们的权利呼吁。我发现,当你越有勇气去面对性别问题时,越能够很好地掌握运用身体的分寸。因此,在意识形态方面,我主张坚持女性主义的态度,要有女性权利意识,要有为女性的生存和地位求平等的呼声。只有当艺术家的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意识存在时,她借用身体的艺术表达才是成功的,而不是目光短浅地渴望商业的成功。我们在思想和精神上,应该有更高的追求。
孙嘉:今天我们探讨的女性身份问题及女性主义艺术,已经不仅仅是相对于男性的女性层面,除了艺术中的性别问题之外,女性主义同样关注阶级、种族、后殖民等问题。对于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创作来说,是否还有批评这些议题的空间?
李建群:今天的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创作当然有批评这些议题的空间。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就是理论跟实践之间的隔绝。搞创作的女艺术家可能不太了解这些理论问题,而理论界的研究者也不会从事创作,彼此之间是比较隔绝的。相对来说,这个问题在电影界和文学界要更好一些。在造型艺术领域,隔绝要更明显也更严重一些。
孙嘉:女性主义艺术如何能够更好地介入社会现实?
李建群:每一个女艺术家身为女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她们的困难本身就是社会现实。所以,如果她们能战胜自己所遇到的困难,克服在社会现实中遇到的阻力,坚持自己的艺术道路,这就是女性艺术介入社会现实的初步胜利。首先还是需要我们的女艺术家具有面对现实的勇气和信心,而不是采取逃避的方式,否认女性艺术家的身份。有了这样一个勇敢的态度,你才有可能谈到社会该给你的那份平等。(本文由录音整理,经李建群审阅)
原文刊载于《美术观察》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