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亚·佩同-琼斯(下文中简称为朱莉亚):让我们先来谈谈很早期的事。当你在印度生活的时候,什么促使你选择艺术并决定来伦敦呢?
安尼施·卡普尔(下文中简称为卡普尔):我不确定是什么促使我做了这个决定,有些事情就是会在你身上发生。上个世纪70年代早期,我和我的哥哥在印度生活后,又在以色列短暂地居住了几年。我在那时便决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我并非从小就立志于此;在我那时的成长环境中,成为艺术家并不是一个选项。我是在18岁时做此决定,也很幸运当时做了这个选择。
朱莉亚:那是以色列的什么让你有此顿悟呢?
卡普尔:我当时生活在基布兹,也是慢慢地才做此决定。我可怜的父亲虽然对我的决定并不喜欢,但还是同意了。于是,我像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搭上便车从以色列去欧洲,并前往艺术学校学习。
汉斯- 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下文简称为汉斯):所以你将其称为顿悟?
卡普尔:从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是的。我当时非常非常地清楚我想做什么,尽管当时所处的环境并没有什么艺术家。
汉斯:那时的伦敦要封闭得多——它不像现在是一个国际都市;虽然它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思想实验室,但是却非常与世隔绝。其实你当时也能去其他城市,比如纽约。那么伦敦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卡普尔: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也不知道是否算是我主动选择的;只能说,这是诸多发生在我身上且似乎是正确的事情中的一件。在以色列时,我最开始是被一些公共理想所吸引。但是到了1973年,当我离开时,我觉得它真的没有什么意义,特别是身处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这存在一些内部关系的冲突。我虽在印度长大,却是一个犹太教徒,所以我一直是个“该死的犹太人”,后来我去了以色列,本以为在这就能成为犹太群体中的普通一员,结果我竟转而被称为“黑人”。这让我不得不意识到,“我和其他犹太人不一样,因为我是深色皮肤,所以我是另一种犹太人”。在当时,以色列的有色人种犹太人的数量极少。而伦敦却感觉像是一个不在乎这些事情的地方——当然这里也是问题重重。伦敦有一种让我很感兴趣的政治氛围。我当时去了霍恩西艺术学院,当时它是一所左翼的激进的艺术学校。
朱莉亚:当时是静坐时期。
卡普尔:当时是接近于静坐时期的时候,但是那种“我们会颠覆,我们不会倾听,我们不会参与”的氛围正浓烈,我当时认为这很棒。当然,我不是一个政治艺术家,或者至少我的创作方向不是在艺术上进行政治宣传和鼓动,但我却强烈感觉到这是我需在此经营的大环境。但是,我觉得没有人能对此进行准确的表达。
汉斯:所以,这是一种直觉上的反应。我曾和吉尔伯特和乔治讨论过此话题,他们说那个时候的英国,雕塑大行其道。最初在圣马丁艺术学院学习时,他们就反对他们的老师安东尼•卡罗;这种反对主要是针对创作另一种不同类型的雕塑。菲莉达•巴洛也跟我说过相同的事:他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曾反抗过这种环境。当你到这里时,这正经历到哪个阶段呢?
卡普尔:对我来说,从进入艺术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会成为雕塑家。这个想法非常清晰。我当时做了第一个雕塑后就明确了这个想法。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雕塑。
朱莉亚:你能记得第一件雕塑做的是什么吗?
卡普尔:我最开始做了一系列实验性的作品,后来开始做越来越多和身体相关的作品。我的画册里收录了一部分:由各式脏污的部分组成,但却颇有仪式感的对象。
朱莉亚:你当时多大年纪?
卡普尔:二十、二十一。
朱莉亚:作品的物质性似乎非常重要。
卡普尔:是的,当然还有后行为艺术的想法;它们是一种道具,一种身体的客体。你可以看到保罗•泰克、约瑟夫•博伊斯,他们都采用某种的仪式,通过拟人化来表演。这就是1977 年。
汉斯:一种对熵的早期探索。
卡普尔:是的,但总是人类的这些东西——椅子、身体,并且肯定与安东尼•卡罗完全相反。我极度讨厌他的作品。安东尼也挺可怜,所有人都讨厌他。
朱莉亚:这是儿子对父亲式的反抗。
卡普尔:这是一点,另外也是因为内容被排挤出艺术创作之外的观念。卡罗的雕塑全都是关于“这个和那个有关……”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抽象语言不仅有隐喻的可能性,而且也可随你意愿而指涉原型。抽象艺术家必须回到原点,回到万物起源之地,从头开始。为什么巴尼特•纽曼从一开始就将其作品起名为《合一》,因为“合一”就是抽象艺术家所能做的事情。我曾说过,我所受的影响来自于博伊斯,来自于泰克,而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虽然从作品本身来看,并不能很明显地看出美国艺术家们在做什么——来自唐纳德•贾德和索尔•莱维特。在我看来,他们在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思考世界。对象的自主性非常重要。
朱莉亚:伊娃•黑塞呢?
卡普尔:是,你可以说这有些关联,但是这不是我特别在意的东西。
朱莉亚:那你是否觉得,我们在你现在的作品中看到的所有东西,其实也都已经出现在这些早期的作品里了?
卡普尔:毋庸置疑,它们的确在当时都已经出现了。但可悲的是,总有人在反复地重写它。我想举出的另一个影响我的艺术家则是马歇尔•杜尚。这存在着某种程度上对《大玻璃》的重写。另一代人——当然也有一些我这一代的人——已经把现成物作为一种创作范式。在我看来,《大玻璃》和《给予》 是更加玄妙的作品,它们没有揭露自己本身。
汉斯:那我们来谈谈,你从宜室体量的室内作品转而创作更大型的户外作品的时候吧,因为这些作品都在此次展览中。我们在八十年代末刚认识的时候,你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室内的体量。但是到了九十年代,特别是2000 年后,你越来越从私密空间转至更公共的空间。是否有某件标志性作品,还是你印象中有某个时刻顿悟了呢?
卡普尔:这个问题很难。我的色粉作品或多或少是早期作品的进一步衍生,当我在创作它们的时候,持续体会到的事情之一是,它们是关于建筑的,并且它们的体量具有不确定性。我喜欢日式园林,而喜欢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它们体量的不确定性。一个好的禅花园不仅仅只通过极简的语言来阐述自身,而且还通过可变换的体量;这种变换体现在于,你作为一个观者,在这个环境中是被缩小还是被放大呢,或者是同比大小呢?可变换的体量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它似乎具有各种诗意的可能性。创作了这么多色粉作品后,我在想,“诶!这件可以创作成一个奇妙的建筑。为什么建筑师不创作一种基于同一视觉的建筑呢?”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建筑仍然是构成式的:它们是一种静态、是一种观念,建筑由不同的琢面和块面所构成;当时也并不认为建筑可以是单一且统一的完全形态。虽然雕塑已经达到此阶段,但是我总是拒绝做户外的作品。我不想做。
朱莉亚:为什么不想?
卡普尔:因为我认为户外似乎自有它的奇妙之处,而我根本无法与之媲美;我不知道如何创作,如何化繁为简。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逐渐明白这可能存在某种方式。我犹记得八十年代的第一届明斯特雕塑展,卡斯帕•凯尼西当时邀请我做些东西。因为我想要做的作品实在是太怪异,且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所以最终没有实现。这件设想中的作品是一个生成在大地中的虚空形式,它是漏斗中的一个。我不知道我当时到底想做什么,而且其实卡斯帕也完全不了解我想做什么,所以我们没有实现它。尽管我没有完成创作,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若要做一些户外的作品,那它们可能会是什么样子。户外作品的所有符号性表达——传统意义上是出入口、门、拱——所有这些表达都消失了,我们也不再想要它们。所以,我们是要做什么?是创作越来越多的作品,并将它们放到建筑前面的草坪上吗?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在我看来,在户外唯一真正成功的作品,需完美契合户外的基本原则,即大地和天空。如果你想到布朗库西的《无尽之柱》、想到沃尔特•德•玛利亚、迈克尔•黑泽尔、罗伯特•史密森。极少数几件作品恰当地重新改造了户外的符号。这是一个极其困难的空间。只是单纯地把东西放到户外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户外已经很美好了。公园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更好的方式,因为它们懂得这些符号。如果你想在户外创作,那就必须具有符号性。《坠入地狱》就暗含着我曾尝试为明斯特而做的创作。我们总得来处理这些东西。
汉斯:所以为明斯特设想的方案引发了这次“顿悟”。
卡普尔:是的,但是户外真的是个很大的困难。虽然我在多数情况下已经创作了其他类型的东西,但我的户外作品常常是镜面的。镜子在户外所产生的种种转化让我很感兴趣。总的来说,镜子常常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被运用在艺术之中。史密森也创作了一些户外的平面镜作品,呈现得极其美妙。凸面镜能很好地将它们自己隐藏于空间之中,而凹面镜则有一些其他的功能。凹面镜一直到十八世纪才被使用,牛顿把它运用在望远镜中以此对焦镜头,而它有趣的一点是它并不仅仅只是镜子而已。我创作的第一件镜面的作品是1995年的《颠倒世界》,尺寸大约是60×60厘米,是一个空心球体,内部是镜面。这件作品来源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的负形式,它们通常是深蓝色或者黑色或者暗红色,所以它们是一个个充斥着单一暗色的空间。我也尝试去创作一个充斥着镜子的空间,它不是一个镜面体,而是一个让人很意外地发现布满了镜子的空间。凹面镜有焦点,它其实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在占据空间。这是它的一种形而上学的特性,且我追寻的就是此。一个形而上学的漩涡被当作是一个暗空间或者暗物体,你在此之中去衡量它走向何方。镜面的空间还是无穷尽的,即是丹•格雷厄姆所称之的“现代崇高”。《天空之镜》(2006)这件作品使人们不得不问自己一个有关空间的问题:是什么在被观看。当一只鸟从中飞过,很奇怪的事情是:你忍不住会多看两眼。此物体的空间令人迷惑,而人也不能完全地理解它;这既是一个空间又是一个物体。
汉斯:并且他们永远都会不同。
卡普尔:是的。
汉斯:你另一件在作品体量上有巨大突破的则是芝加哥的《云门》(2004)。你能详述体量在这件作品中的意义吗?
卡普尔:我试着解释一下。当我最初完成《云门》时,有成千上万的人前来观看,我想的是:“噢,不!这件作品太受欢迎了吧!我竟然做了一件受欢迎的作品。”我很讨厌受欢迎;即使很多人说受欢迎是一件好事,但本质上的受欢迎则是粗野的。我当时去了芝加哥并且在那里停留了两周,每天都去看看这件作品并思考:“好吧,它的确很受欢迎,但是这件作品是否超越了受欢迎本身呢?”我在短暂的迷惘之后豁然明朗的是,它的体量甚是奇特。体量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如同巴尼特•纽曼所说,这是尺寸以外的问题。这件作品内部没有接合点,完全是无接缝的,你很难去识别它到底有多大,也无法以参照点来衡定,所以当你被围合在其中,它看起来就很巨大,但是当你只要稍稍离它有些距离,就会忽然意识到:“或许它没有那么大。”我们在探询这件作品到底有多大,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正是其根本之所在。
汉斯:就此来说,这就是一个你基于城市规模而创作时的作品体量的问题。
卡普尔:芝加哥是一个“垂直”的城市,至少芝加哥市中心的这片区域是“垂直”的。设计了杰•普利兹克露天音乐厅的弗兰克•盖里和我都以各自的方式来“水平式”地回应了这座城市。
朱莉亚:这太妙了。当然了,你迄今为止最有野心的作品可能就是为伦敦奥林匹克公园创作的《轨道塔》(2012)了,它直上云霄,也是一件垂直形态的作品。你是如何用关于体量的想法来实现《轨道塔》的呢?
卡普尔:对我来说,《轨道塔》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高塔的建筑都具有对称性的特定传统。我并不认为有任何一座塔是不对称的,其中存在着合理且明确的结构上的原因,即对称性可以支撑它本身。塞西尔•巴尔蒙德和我共同合作《轨道塔》,则是创作了一件不仅不对称而且形式语言似乎极其不合常理的物体。所以,这是一件不易放置的物体。很多人讨厌它,从本质上来讲,它就令人很不舒服。《轨道塔》时刻都在叫嚣自己即将倒下。这是一种公开的不稳定。而你也真的只能以一个巨大的体量来呈现它。若缩小到一半大小或者四分之一大小,它便不再成立;它必须以115米的高度来体现其不稳定之感。
汉斯:《尖顶》被称为非物体。我对物体、准物体、非物体的概念很感兴趣。米歇尔•塞尔在提到物体时解释道,足球就是一种准物体,因为它只有在被人踢的时候才具备意义,而当它摆在桌子上时则是无意义的;足球只有在互动中才得以成立。物体的定义已经很明确了,但什么是非物体呢?
卡普尔:“非物体”是我在提到很多这样的作品时所用的措辞。当我在创作色粉作品时,这些物体存在两个奇特之处:一是它们可以自我塑造;二是它们是一种稍瞬即逝之物,尽管它们的色彩强烈到极具存在感。至于虚空之物则是一种字面上的尝试,其试图在空间中塑造一个孔洞。凹面镜有类似的特质。因为他们本身就能占据空间。我其实很期待《天空之镜》,甚至《尖顶》在特定的灯光下被解读为“大门”,如同空间中的孔洞。《天空之镜》在纽约呈现时当然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它在那时被认为是一种虚空、一种孔洞。
朱莉亚:所以这不仅是变幻为其他事物,而且是一种彻底的撤退。
卡普尔:非物体、非确定性物体和物体的概念提出了哲学上的问题,这已经变成了作品的核心内容。它似乎并不满足单单只是成为一个物体;它似乎在说:“我可能并不想成为一个物”。虽然我不喜欢讨论技术,但我不得不说几句。为了达成此效果,一个物体需要被精心制作,这是非常艰难的。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学会把这些东西制作得足够令人满意。为现代望远镜制作的镜子就花费了数十亿美元,因为你期待它能达成光学上的完美。如今望远镜是一个非常好的仪器,它能很快地获取像差。制作凸面相对比较容易,因为他们不具备放大功能。但是在凹面上,所有东西都是放大的,所以如果这有一块隆起物,那么它看起来就有实际尺寸十倍那么大。真正困难的是,精细地制作这些东西让你只能看到超越于物体以外的空间,而这便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我追求一种形而上学的观看,这不是观看物体本身,而是穿越它和超越它。当物体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被制作出来的时候,你只会这样观看,因此我们必须坚持、坚持、再坚持这些东西在技术上的那一面,而这都是为了磨炼观看。
汉斯:几乎就是詹姆斯•李•拜尔斯称之为的“完美之物”。
卡普尔:是的。
朱莉亚:的确,你正在以一种最具野心的可能的方式在参与体量,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你仍然以人类体量为标准来制作物体。你怎么看待你之后的作品发展?
卡普尔:我非常有野心,但是野心不足以支撑任何事情到最后。我认为这些答案一直都在我的工作室。它们生发于“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但我会一直做,直到在某物在某地以某种方式希望般地发生”。只有在你不知道能成为艺术家的时候,你才能成为艺术家;这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是确实是对的。一个人必须以某种方式承认:不知道是可以的。这虽然很可怕,但是的确是好的!
*此文首次收录于《安尼施·卡普尔:颠倒世界》(皇家公园、蛇形画廊和科尼格书店出版,2010年)
采访人/茱莉亚·佩彤-琼斯(英国策展人,2016年前曾长期担任伦敦蛇形画廊联合总监)、
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伦敦蛇形画廊策展人和艺术总监,“安尼施·卡普尔”展览荣誉顾问)
译/易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