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的到来：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藏展
2019.9.20-2020.3.8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客人的到来”展览现场 2019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如何在非常有限甚至零收藏预算的情况下，借助馆里的展览资源开展收藏工作，是我们一直以来面对的课题。最终，主要依靠2015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藏品以及2012年以来的上海双年展收藏攒成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ower Station of Art，以下简称“PSA”）的馆藏家底。但在馆藏尚且有限的情况下，怎么去做一个收藏展，又是我思考的另一问题。2019年9月20日，PSA首次馆藏展“客人的到来”开幕，将持续到明年3月8日，这是对PSA多年收藏、策划工作的一次集中检验。
准备阶段：作为基础的收藏
2012年，我受邀参加了在纽伦堡举办的世界艺术史大会，活动之一便是参观纽伦堡新美术馆的藏品库房。当时PSA尚在筹建中，还未开馆。我从2006年开始在双年展和其他展览中对收藏工作有所涉及，但不系统，没想到这一次参观对我影响至深。
纽伦堡新美术馆典藏部负责人带我们参观了库房，并详细介绍了他们的工作心得和教训。第一，收藏是美术馆的灵魂，围绕藏品可以开展各类展览策划和学术研究。第二，尤其要注意看似普通的作品的维护和展示，如博伊斯的作品曾被美术馆清洁工人作为垃圾清理出去，引发了美术馆系统对这类作品展示和维护方式的思考。第三，实在难以收藏、存放和维护的作品，采取方案收藏的方式，而非实物收藏，我后来在PSA也沿用了这种方式。第四，注意新媒体类作品的设备老化、更新问题，由于白南准所使用的老式电视机的老化、损坏和报废，博物馆只好囤积了市面上能买到的一批电视机放在库房里。而本次PSA馆藏展中，胡介鸣《向上向上》的实施就碰到了新设备不匹配、老设备缺失的问题，最终我们商讨决定以文献方式展示该作品，同时努力尝试实施实体作品。纽伦堡新美术馆的库房参观一直影响着我的工作。2015年开始，在孙佩韶的帮助下我们开创了中国当代艺术收藏系列展。我从2017年底开始专职负责收藏工作，并于今年6月组织完成筹备良久的库房升级改造工程。
第一阶段：社会雕塑
在两三年前，我试着做过一个馆藏方案。从藏品博伊斯的《黑板绘画》出发，联系到博伊斯著名的“社会雕塑”宣言，以“社会雕塑”为标题，我做了一个拟从博物馆和艺术品的社会功能及审美作用出发的方案，并根据作品的主题和题材分为三个板块，以三件藏品的标题命名：
1.“集体记忆”（陈劭雄）：与记忆、历史、事件相关的作品；
2.“陌生的风景”（娜布其）：与自然风景、社会风景、心理风景以及环境、场域等相关的作品；
3.“重新发电地图”（邱志杰）：一种重新激活、改变现状的艺术创新思路。
但该方案一直没机会实现，被束之高阁。
“开放库房”内的作品及场景 2019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开放库房”内的作品及场景 2019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王劲松 标准家庭 喷墨打印 20cm×3cm×200张 1996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第二阶段：从库房出发
今年4月，我无意间在汉斯·贝尔廷的书中看到了著名电影导演彼得·格林纳威于1993年在威尼斯一家博物馆佛图尼宫（Palazzo Fortuny）里策划的一个题为《守护水》的展览现场图片，一个仿佛电影场景的画面：在一个稀奇古怪的艺术品收藏室里，雕像、面具、瓷器和古旧物品变成了一种想象中的戏剧道具，和收藏家本人玛利亚诺·佛图尼（Mariano Fortuny）的绘画作品混合在一起。佛图尼宫是舞台设计师、时装设计师玛利亚诺·佛图尼在威尼斯的艺术品收藏室兼工作室，后捐给威尼斯政府，改为博物馆，从而有了格林纳威在该博物馆所策划的这个展览。
我的思路一下子被这张图片所点亮：博物馆的前身是存储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奇之物的百科全书式的奇珍陈列室，这里从植物、动物标本到头骨、化石等几乎无所不包，承载着人类探索未知世界、未知领域的好奇心和渴望。渐渐地，随着博物馆的细化和专门化发展，形成了今天博物馆和美术馆的格局，以及专注于不同历史时期或门类的专业化博物馆美术馆出现，如专注于当代艺术的当代艺术馆。从杜尚以来，现成品等一切物品和手段都可以进入艺术创作，让当代艺术突破了传统艺术的边界，一切皆有可能。由于当代艺术作品媒介及形态的复杂多元，当代艺术馆的藏品库房仿佛又回到了人类最初的奇珍陈列室：杜尚的小便池、自行车轮、雪铲，博伊斯的油脂、死兔子、毡布，达明·赫斯特的大鲨鱼、蝴蝶、牛、斑马，曼佐尼的大便等等，同样是无奇不有、几乎无所不包。
当时我便想到可以从奇珍陈列室式的库房形态出发，结合博物馆奇妙夜的电影场景，做一个PSA的当代艺术藏品展，让库房里的藏品被魔法唤醒。最好找陆平原根据藏品写些奇幻的故事，并请杨福东担任导演，拍个影像。这是我的美好想象，人总要想得美一点。
今年7月，竟然接到馆里要求在8月份策划一个馆藏展的任务，关于库房的策划设想活泛了起来。为配合从库房出发的策展设想，我还模仿中央的“八项规定”写法，特别拟了一个“库房八项规定”，结合相关库房安全规定，从拟人角度对藏品及库房做了章程式规定。比如，结合库房消防安全和巴黎圣母院着火的新闻，以及沈远的作品《磷火》，我写了一条：“要严抓消防安全，国宝千千万，安全第一条；消防不规范，人民泪两行。谨记巴黎圣母院的教训，本库严禁任何形式的火花，各藏品请勿玩火，违者严惩。”结合当代艺术品和日常物品形态难以区分并有过被清洁工当作垃圾清扫出去的事故，我另拟了一条：“要保持良好人设，坚守各自岗位，规范行为举止，不四处溜达，吸取当代作品被美术馆清洁工误认为垃圾清理掉的历史教训，避免悲剧重演。”针对艺术商业化的情况和浮夸的创作之风，我写道：“要强调内在素质，做精神贵族，以美好的思想鼓舞人。本库不以尺度大、材料贵、名气大论高低，反对攀比，忌高大全、红光亮的浮夸作风。”此外，针对当代艺术媒介无所不包，一切普通物品皆可成为艺术品的特征，也提道：“要学会‘换位’思考，不忘本，杜尚的《泉》换个地方也只是普通的小便池，应降虚火，戒骄戒躁，避免自我膨胀，谨记自身的重要性是艺术家和美术馆赋予的。”
陈劭雄 景物 四屏投影装置 约740cm×740cm×290cm 2016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馆藏展拟在PSA一楼一号厅举办，我的展陈设想是：前述“库房八项规定”贴在展厅门口代替常规的前言。展厅内居中部分是仿造的库房场景，有架子、箱子、柜子等，有半包装、未组装的作品散落其间，有挂于网架上的作品，角落里有闪烁的老式电视机播放影像类作品，四周墙上则是看似随意挂着的绘画、摄影、织毯等平面类作品，另外加设一台可360度旋转的投影仪，随机变换角度，将蜻蜓人、老鼠等藏品的影像投在天花板、墙面、木箱等处。我邀请了陈超做展陈设计，跟他介绍了从库房出发的想法，我们相谈甚欢，一拍即合。陈超的展陈设计是在深入理解策展意图和作品理念基础上的组织、发挥和提升，不是无缘无故的自我表现和没有空间逻辑的演绎。
第三阶段：客人的到来
由于展期等各种问题，馆藏展展厅最终换到二楼，这里有空旷的大平台和大小不一的方盒子展厅，空间更大，形态更多元，难度也更大。年轻策展人洪瑜希和邱鼎各提交了方案：“客人的到来”和“再展示”，两个方案各有特点。洪瑜希的“客人的到来”中，“展览名称的灵感来自维云娜·菲德的作品《Play the host客人》(英文标题：The Guests做东)，中英文标题的对译互反，辩证统一地指出广泛含义下‘主’与‘客’身份的共生与对立”；邱鼎的“再展示”方案，希望作为藏品的“再一次展示，本次展览无意重新为其附加意义，而仅是一次掸去这些存在之物表面灰尘的整理，试图在它们的喃喃细语中嗅到一段似曾相识的记忆”。
洪瑜希的“客人的到来”是一个非常生动、亲切的标题，虽然也有人会很执着地问，客人是谁？是藏品吗？是观众吗？但在我看来，这个标题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和开放的演绎空间，至少可以从三个层次去解读“客人”：哲学角度的主客体关系及其转变，社会学角度的主客关系及其转变，以及艺术创作角度的创新和变革。客人可以作为新事物、新元素的象征，因为客人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人或新鲜事物。“客人”尤其用在美术馆的语境里特别合适：所有来参观的观众，所有在馆里展出的作品，都可以是客人。但是，观众是美术馆的纳税人，所以他们也是美术馆的主人。作品一旦在展厅里展出，它们就成了展厅空间的主人，接待着八方来客，尤其部分展品最后被美术馆收藏，它们则更确凿无疑是美术馆的主人。
在时间紧张的情况下，我用了最省力的办法，以“客人的到来”为标题，根据“社会雕塑”的思路，对展览策划方案加以调整，并分为四个板块：“那时光”“景物”“客人”“偏离”。板块标题分别出自胡晓媛、陈劭雄、维云纳和李山的同名作品。依旧是分别以“社会雕塑”的历史、记忆、事件，风景、景观、场域和激活、改变、创新作为前三个板块的主要内容对藏品加以划分，而另一板块“偏离”的语境则较为开放多义，出现了PSA各个公共空间的作品之集合。这样的板块划分是为了让观众有线索可依，能更好地理解藏品。为了使“客人的到来”不突兀，第三板块以“客人”代替原“社会雕塑”的“重新发电地图”。正如维云纳作品所表现的：西游记的故事传到西方，被演绎成一个新的故事，客人有如投入河面的石子，能够打破平静，激活现状，带来新元素，可以很好地呼应和突出展览主标题“客人的到来”。
“客人的到来”展览现场 2019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最终，由于展陈的调整和藏品展示点位的改变，以上四个板块的框架被打破，分板块的做法不了了之。而正因大平台上库房装置的存在，展厅及公共空间里藏品分板块或不分板块，对于展览从库房出发的生发逻辑来看并无影响。分板块的做法，表现了藏品从库房收纳状态到较为正规的展览状态的转变；不分板块的做法，则让库房装置之外的展厅空间成为库房空间相对自由和随意的延伸。在库房装置区域和展厅区域，分别安排了不同的展签：展厅部分是通常的展签，包含作品基本信息及理念介绍；库房装置部分则强调了文献性，除了作品的基本信息，还增加了藏品所在展览的信息以及藏品在该展现场的照片，与半展示半收纳的现状形成对照。从这样的规划出发，我还希望博物馆规划这样的教育活动：在库房装置旁边的空间摆放工作台，请观众为藏品撰写简介，写下他们对藏品的解读和理解，把他们所写的文字贴在墙上。还可以邀请观众对藏品进行衍生品开发的设想和设计，以便为PSA的衍生品开发拓展思路，反之，亦可了解观众的喜好。
帕斯卡尔·塔由 帕斯卡尔柱 陶罐 每个54cm×33cm×25cm 2013 图片由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提供
几番波折，PSA首次收藏展最终成型。正是陈超及其团队专业、精准、细致的工作，让展览效果突出，尤其库房装置部分，完整呈现了他的设计理念，得到了艺术家和业界人士的广泛好评。收藏展展品出自库房，最终将回到库房，陈超特别把李山的《蜻蜓人》悬挂于二楼中庭，并设置成飞回库房方向之势。陈超还建议展览期间对局部空间的藏品进行更换，从而让展览面貌得以变化，显示库房不断衍生出不同形态展览的巨大潜能。
从库房出发的收藏展的策划，其实是一个相对开放的规划，是对展览可能形态的一次探索，而展览的几次反复和到最终成型的过程，足以成为一份关于展览策划和展陈设计的教材。说到底，藏品及库房才是这次策展的核心，收藏是美术馆的灵魂和学术研究的基石，没有收藏的美术馆终究只是一个陈列馆、一个躯壳。
最后，对“客人的到来”，对新事物的到来，人们其实是需要相关知识和敏锐度才能发现的，很多人会对新事物及其发出的信号视而不见。而比如新疆的哈萨克族，他们因放牧需要逐水草而居住在毡房里，往往两个毡房之间间隔一公里以上，但是他们通常能及时发现一公里以外的邻居家里来客人了，于是及时前来“赴宴”。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呢？这是因为哈萨克族好客，家里来客人时会宰羊，一宰羊就会引来老鹰盘旋于毡房上空，而大家看到空中的老鹰就能判断出谁家来客人，于是不请自来，自发到邻居家大快朵颐。
所以，期待“客人的到来”，也是期待新事物的到来，当然，也要有心理准备——不免会迎来不速之客。
作者｜项苙苹
原文发表于《艺术当代》2019年0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