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1839年法国人宣布发明摄影以来,无论是它在广泛意义上与人们日常生活的息息相关,还是在精英范畴与艺术的紧密关系,经过整整180年的发展,摄影为人类带来了一场巨大的技术与视觉革命。如果说,今天作为视觉艺术创作的精英摄影似乎正在失去创新的动力而即将“寿终正寝”的话;那么,在如此庞大且错综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关系中,我们处在怎样的语境中重新思考摄影,就变得尤为重要了。因此,本文将从一种新的日常书写与表达媒介的角度出发,围绕摄影和社交媒体的紧密关系,进而探讨它在日常中间扮演的新角色,由此思考、探讨这是怎样的一个摄影世界?它跟未来以及我们的关系将怎样展开?
关键词:手机摄影;社交媒体时代;日常摄影;摄影思维
“名词”化的摄影
苏珊·桑塔格认为:摄影的黄金时代,是它刚被发明的头20年。【1】从此开始之后的几十年中,人类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雄心和热情去拥抱摄影,并不断尝试这一新媒介的各种应用和可能性。在这一过程中,精英化的摄影艺术探索充满着实验性—它是一种先锋艺术。关键是,此时的“摄影”是个“动词”。甚至于莫霍利·纳吉提出了他那著名且大胆的预言:在未来,不懂摄影的人,将会成为文盲。换言之,图盲比文盲更可怕!在西方,经过近一个世纪和几代人的努力,摄影逐渐成熟,终于与绘画、雕塑平起平坐,等量齐观。然而,它也难逃经典化和固化的命运。今天看起来,精英化的摄影已经行将就木地越发变成了个“名词”。突出的一个现象是,在全球范围内,该领域至少三十年没怎么出现大师级的人物了。【2】
2010年,美国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备受瞩目的论坛,论坛有着一个不祥的标题,“摄影终结了吗?”(Is Photography Over?)一些艺术家、策展人、学者和批评家主张,在技术飞速变化和全球化的时刻,“摄影”一词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有些人主张,这个术语只是对机构来说还有一定用处,例如艺术院校、博物馆和画廊,它们有赖于摄影是一种可用于教学的、有销路的形式。策展人夏洛特·考顿阐述了这一明显的负面立场:“作为文化上被机构化、隔离化,而且坦白地说,死气沉沉、逆来顺受的摄影来说,为‘学科’服务的摄影艺术市场是到了终结的时候了。”紧接着,威力德·贝西蒂也指出:“当媒介特性离开了学术界或博物馆,其实就成了付款、资助额度、院系自主、课程、知识封地、图书馆标签、划拨地产,以及广泛的哲学难题为伪装的标准的问题。”【3】其实,所谓摄影终结,并不是像它刚被发明时,由某个人的宣布来完成的。但是,从一种精英艺术的角度观察摄影,今天它已经不再具有先锋性,也是不争的事实。理论家、艺术家们的焦虑,映射出摄影在当下的危机。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想象20世纪50年代由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出品的“人类大家庭”摄影展能吸引超过900万人次观展。与其说,如今拍照片的人远远超过看照片展览的人,不如说,普通大众已经很难辨别,除了画面高清之外,那些悬挂在美术馆展厅里的照片,与他们用手机偶然捕捉到的“得意之作”有什么区别。人们对摄影的判断,就在手机屏幕上进行。摄影真的快要“寿终正寝”了吗?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是摄影的日常化导致精英摄影被消解,是图像泛滥使人类对照片已经麻木,或者是摄影展览已经很难给人们带来精神与灵魂的提升,还是当代摄影越来越曲高和寡而脱离大众,抑或是摄影作为艺术媒介的媒介潜力已经被挖掘殆尽?除了这些客观原因外,人类是否应该反思自身?时代变了,是不是我们也跟着变了?变得更加自我,变得不再有耐心,变得不再懂得如何通过一种内观性的方式去探究未知,不再被那些内容深刻的图像所吸引。这是一个怎样的摄影时代?
世界上第一部带拍照功能的手机夏普J-SH04,2000年9月发布。
2010年iPhone4问世,标志着手机从此开始重视摄影功能。
日常化的摄影
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国家很快兴起一种强化业余摄影实践的浪潮。这一趋势起源于19世纪末,随着35mm胶片及其摄影设备的推出而得以迅速推广。20世纪50年代,是人们真正对摄影倾倒迷恋的时代。在美国,柯达公司的调查表明,有150万张摄影爱好者的照片是在20世纪40年代的后几年里拍摄的;而在1954年,这一数字达到20亿张。此时,超过70%的美国家庭拥有一台相机。【4】随着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兴起,手机摄影这一趋势变得更加疯狂;如今,每天仅上传到微信上的照片就达到10亿张,节假日则达到20亿至30亿张。【5】
如果说整个20世纪,摄影被理解成一种最民主的艺术形式的话。【6】那么,随着进入互联网时代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一场大众狂欢式的以摄影为载体的“艺术民主时代”才真正到来。一个突出的现象是,今天的手机广告都在主打拍照功能(这已经有三五年了)。我们普遍用手机拍照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2000年9月,夏普发布了J-SH04,内置11万像素摄像头,成为世界上第一部带拍照功能的手机。2007年,时任苹果CEO的史蒂夫·乔布斯第一次向全世界介绍iPhone,引领人类步入智能手机时代。然而,头两代的iPhone并没有在拍照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此时,包括iPhone在内的所有手机照片看起来依然更接近监控摄像截屏那样粗糙。转机出现在2010年iPhone4的问世,并以此奠定了手机摄影的基础。理由是:iPhone拍出来的图像看起来开始“像照片”了。直截了当地说,其实用iPhone4和iPhone4s拍出的照片影调看起来有种接近“新彩色摄影”【7】的胶片味道。【8】此时的乔布斯正雄心勃勃地开始谋划如何“重新发明摄影”。【9】
不知不觉中,摄影作为人类日常记录、书写、表达的媒介现实已经摆在我们眼前,由iPhone带来的摄影方式和拍摄习惯上的转变,直接引发出一种新日常书写。
让我们回到古代中国,古人的日常书写【10】(或称“写字”)和表达完全依赖用毛笔蘸墨在纸上书写。少有开窍的手段高超者,便可成为“书法家”,再有艺术天赋和视觉修养佳者,则成为“文人画家”。这便是常见于各种画论及画评中“书画同源”或“以书入画”说法的由来。当然,这也构成了中国古代书画艺术从日常书写到精英话语表达的一个相对闭合的媒介逻辑系统。然而,硬笔兴起之后,“写字”与“书法”逐渐变成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以实用为目标的“写字”和以艺术为目标的“书法”被人为地割裂了。【11】今天,且不说毛笔书写,或许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距离你最近一次提笔写字是什么时候?你写了什么?是信用卡账单签名,还是记一个电话号码?“写字”与“书法”之间的分裂危机,随着智能手机拍照功能带来的变革,变得进一步加剧。人类以虚拟键盘和虚拟快门键(甚至辅以虚拟的快门声)的方式替代了“写字”。拍照,编辑输入一段文字,上传至社交媒体应用,便完成了当今人们的日常书写和日常表达。
“新彩色摄影”的代表人物斯蒂芬·肖尔最近几年开始对手机摄影和Instagram【12】着迷,以至于在他供职了28年的巴德学院专门开设了一门Instagram摄影课。甚至,2018年他在MoMA开的个人回顾展以一组呈现在iPad里的Instagram照片和一部iPhone手机作为结尾,似乎在以此证明:我还没老。如果说,传统照相机时代的摄影的画面构成和审美特点更多受绘画影响的话;那么,手机摄影的特点则更多接续了传统照相机。史蒂芬·肖尔曾说:无论是最雅致优美的照片,还是所有其他用相机拍摄并从底片或数码文档直接印制的照片。所有照片都有共同特点,这些特点决定了镜头前的世界如何转变成照片,它们也构成了能表明照片含义的视觉语法。【13】斯蒂芬·肖尔希望在Instagram中找到摆脱精英摄影已经固化的现实。他总结道:Instagram具有日记性(diaristic)、秒看(brief glances)、视觉短记(visual jottings)以及单行体(one-liners)和随写性(notational aspect)五个特点。但这五个特点依然脱胎于摄影的传统美学范畴。
但是,由于手机摄影材料和技术的变化太大、太快,很难形成“审美积累”,客观上制约了手机摄影审美特点的建立。因此,截至到目前,手机摄影尚不构成对精英摄影领域的广泛影响,其影响更多在大众层面展开。换言之,进入手机摄影、人人拍照的日常摄影时代,精英摄影和大众摄影之间那条巨大的鸿沟,丝毫没有合拢的迹象,反而撕裂得更加严重了。这就如同当钢笔被发明并广泛普及之后,书写变得更为容易,但作家和诗人的数量并没有因此而增加,天才的价值反而恰好借此机会得以彰显。萨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曾说:好天赋比好主意,重要。【14】
理查德·莫斯 来袭 三频道高清视频、7.3环绕声 52分10秒 2014-2017
2018年“第三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摄影/蔡萌
理查德·莫斯 来袭(截屏) 三频道高清视频、7.3环绕声 52分10秒 2014-2017
结语:再“动词”
正如前文所做的努力,我们如何在一个新的技术和文化语境中,审视这个“名词”的摄影。其次,我们能否去发现那种有能力将摄影转化为一种思维方式、思想方法【15】,并用当代艺术这一“方法”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于是,当我遇到理查德·莫斯【16】的作品《来袭》【17】时,似乎让我有种看到精英摄影开始回归为一个“动词”的希望。
也许正如鲍德里亚所言:是艺术吞噬摄影而不是摄影吞噬艺术。【18】因此,我们是否应该去解放摄影,使摄影从(古典)艺术的藩篱中跳出来,并对摄影“清零”;进而,潜入更为广阔的现实、历史和文化的泥沼中,对其进行重新审视,并将其捞起。然而,你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可能被激活而脱胎出来的摄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它不再是物理与虚拟意义上的摄影,而是变成一个抽象出来的摄影思维与观念,或某种灵魂与精神。希望以此作为新的逻辑起点,生长出全新样貌的“摄影”,并以此带给我们新的启发。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回到摄影的“传统”,深刻理解什么是照片本质,何为摄影本体。
文|蔡萌(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影像艺术中心)
原文发表于《美术观察》2019年09期
注释
【1】在西方,至少延续到维多利亚时期的卡梅隆夫人和爱默生拍照的那个时代。在中国可延续到晚清时期,勋龄给慈禧照相的那个时期。一个突出的特征是,这一时期的摄影中具有神性、质朴性和仪式感。
【2】从我们今天时常挂在嘴边上的仍旧是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杰夫·沃尔(Jeff Wall)、古斯基(Andreas Gursky)等人,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要知道,这些人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已经在国际上走红了。而他们的作品,在今天看起来是那么的接近“摄影传统”。
【3】【英】露西·苏特,毛卫东译《为什么是艺术摄影(修订)》,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177页。
【4】【法】昆汀·巴耶克,赵欣译《胶片到数字影像的革命》,中国摄影出版社2015年版,第16页。
【5】2017年12月6日,腾讯公司董事会主席马化腾出席广州《财富》全球论坛时指出。
【6】【英】露西·苏特,毛卫东译《为什么是艺术摄影(修订)》,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页。显然彼时正处在解决温饱的中国和非洲还没有达到这一水平线,因此无法参与到这场艺术的民主运动之中。
【7】在20世纪70年代,彩色摄影并没有被纳入艺术的范畴,而是作为一种手段为商业摄影、业余摄影爱好者的快照服务。彼时,当老一辈的摄影领军人物如斯泰肯(Edward Steichen)和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宣称彩色摄影粗鄙低俗时,一群勇于革新的年轻摄影师开始了彩色摄影的尝试,他们用改良的技术大胆实践,其中包括威廉·克里森伯里(William Christenberry)、威廉·埃格斯顿(William Eggleston),以及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等。“新彩色摄影”宣布了彩色摄影时代的到来,彩色摄影从此作为摄影艺术的一种媒介名正言顺地登上了西方艺术舞台。
【8】这也就是为什么无数“果粉”迷恋iPhone4s的一个重要内因。
【9】2011年《纽约时报》对《史蒂夫·乔布斯传》的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进行了采访。在采访中,沃尔特透露:“有3样东西是他(乔布斯)希望重新发明的:电视、课本和摄影。”
【10】“日常书写”是指日常生活中为各种事物的需要而进行的书写。(邱振中《日常书写:书法史的重构及其他》,《中国书法》2014年第3期)而那些以艺术为目标的书写或精英书写,例如为写好字而进行的书写练习,为创作书法作品而进行的训练和书写,则不在此一范畴。
【11】齐宇《今天,我们还需不需要练习“写字”?》,“停云文化”微信公号,2019年7月21日。
【12】也称Ins、IG、照片墙,一款快速将手机里的照片用于彼此分享的社交应用。
【13】【美】斯蒂芬·肖尔,江融译《照片的本质》,中国摄影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
【14】John Szarkowski,Looking at Photographs:100 Picture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Brown and Company(Inc.),Seventh printing 1999 P50.
【15】如果诸位能看到徐冰创作背后始终贯穿其中的“版画的思维方式”——无论是《天书》里的刻版,还是《鬼打墙》中的拓印,甚至是非常具有禅宗意味的《何处惹尘埃》中的文字印痕——或许就能大致理解我所指的“摄影的思维方式”为何物了。
【16】理查德·莫斯(Richard Mosse)1980年出生于爱尔兰。曾获得过古根汉姆创意奖,2011年因血色刚果系列作品《Infra》被马格南图片社破格提升为马格南摄影师,其作品颠覆了马格南黑色纪实的风格。他2017年的新作品Incoming(三屏幕录像投影)是一件沉浸式的多频道影像装置作品。理查德与作曲家Ben Frost及电影摄影技师Trevor Tweeten进行合作。艺术家用一件先进的新式温度记录武器(热成像仪)与边界成像技术进行创作——它们可以看到30公里以外的东西,记录下相对温差的热量信号。该设备被分类为国际武器交易规则(International Traffic in Arms Regulations)下先进武器系统的一部分。理查德·莫斯一直在使用这一受出口管制的相机来对抗它原本的用途,创作了一件与难民危机有关的艺术作品。
【17】Incoming(来袭)是战术用语,表示敌人的炮火来了。比如敌军导弹、手雷飞过来了,队友就会喊这句话。
【18】让·鲍德里亚《消失点》,向在荣译,费大为校《消失的技法:让·鲍德里亚的摄影》展览图录,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2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