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大展现场图
2019年伊始,令人期待的“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大展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幕。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展览,观众第一次得以通过绘画原作看到这些艺术家以群体面貌亮相。展览给人的初印象是,作品风格多样。当真正看到这个展览,会发现,展览组织者呈现的是一个有多重释读空间的展览。
全貌:展示群像
因为要展现早期留法艺术家的集体面貌,涉及很多个体,展览组织者希望尽力穷尽,观众不仅看到了许多重要的且名声在外的艺术家,例如: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吴作人、常书鸿、吕斯百、厐熏琹等;也看到了许多作品流传并不甚广的艺术家,比如:吴法鼎、司徒乔、韩乐然、唐一禾、王子云、方君璧、周碧初、李瑞年等;更有些鲜被史论研究论及的名字,如:王如玖、谢投八、郭应麟、曾一橹等;当然还有近些年被大众重新认识的艺术家,特别是潘玉良和常玉。但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因为作品流传所限,不可能找到所有留法艺术家的作品,展览策展团队在“留法艺术学会”专题展尾声处安排了一面照片墙,把“中国留法艺术学会”艺术家个人照片陈列在一起,有的艺术家至今已经连照片都难以找寻,只在照片处留下了艺术家的名字以示纪念。
吕斯百,《母亲像》,布面油彩,81×65cm,1948 年,龙美术馆藏
整个展览中,“中国留法艺术学会”特别展非常具有代表性,展览以曾经在1930年代—1950年代中国旅法艺术家自发组建的“留法艺术学会”史实作为一个切入点,重点展示曾经入会的留法艺术家在法国及欧洲各地的活动。展出了该会的章程、活动的合影照片、国内的《艺风》杂志对这个群体的艺术家的介绍等等,通过这些史料让观众得以了解了这群艺术家曾经的集体活动和重要展览,以及他们之间的交往和交流,以此可以看到抗战期间归国的艺术家和仍留他乡的艺术家通过实际行动支援国家、对国家和同胞的深情,这个小“章节”通过有点有面的展示,让留法艺术家群体的形象更加鲜活。
唐一禾,《江津写生之二》,布面油彩,33.5×45cm,1941年
整个展览的策展结构中,所有参展的留学法国的中国现代艺术先驱们的作品,并非按照前述的重要性和熟悉程度被安排于展厅中,而是依据他们留学法国的大致时间展开了展览的叙述路线。观众走在展厅中,时而看到熟悉的艺术家作品,时而又会“偶遇”陌生的名字。这种观展感受,有如浏览历史的银河,有最耀眼的星辰,也有若隐若现的星星,还有些微弱到几乎不见的光点,这也是真正的历史生态。
唐一禾,《江津写生之一》,布面油彩,38×47cm,1941年
但或许某一天,遥远的光线抵达了地球,我们会重新看到那颗曾经黯淡的星,亦如我们今天会“重新发现”一些被历史掩埋的艺术家。在此之前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刚刚落幕的艺术家李瑞年的展览,很多人惊叹为何这个艺术家之前会消失于公众的视线,不被许多人所知?
本次展览专门开辟了留法的现代雕塑家的专题展区,也是近年来国内展览中不曾见到的。以往学界对中国现代雕塑的关注不够,而将更多的研究力量汇集到对油画家的研究方面;对于雕塑常见的研究也更多是从研究少数几个特别知名的雕塑家入手,给他们做个展;普通观众对于现代雕塑家的熟悉程度可以说非常之低。实际上,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布扎”体系里,绘画、雕塑和建筑都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留法学习雕塑的中国现代艺术家并不鲜见。如此系统地梳理留法雕塑家及学习雕塑的艺术家的展览,在国内极少见。唯一遗憾的是,展览现场雕塑作品的数量比较有限,但策展团队尽量使用视频、全息影像等现代方式来弥补这一缺憾。
拾珍:那些渐渐被淡忘的留法艺术家个体
展览“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中,那些并不被今日之观众所熟悉的艺术家及其作品,恰成为展览的一大亮点。如果说,为个别被遗忘的艺术家做个展,会囿于材料、评价等原因而很难成形,那么把他们放之于“留法”这样一个宏大的时代背景之下,与一些熟悉的艺术家及其作品同时并列,穿插其间,一方面对普通观众而言展览的节奏产生了变化,另一方面对于研究者而言,更加提供了还原历史的互文关系,有益于学界进一步深化对这段历史参与者的横向比较和认识,这也是一个展览从直观视觉上提供历史叙事的一种方式。
常书鸿,《重庆大轰炸》,布面油彩,79×63.8cm,1938-1942 年,龙美术馆藏
其中,比徐悲鸿还要更早留学法国的王如玖,以及稍晚些的谢投八、郭应麟,这些名字对于一般观众而言可以说相当陌生,甚至对于地方美术不熟悉的学者也是如此。王如玖出生于天津,早年在法国学军,后改习油画,再转学雕塑,师从法国著名雕塑家布德尔(Emile Antoine Bourdelle),回国后他的身份更多是一个雕塑家。展览中一件他的油画肖像画作(1916年),2018年出现在国内拍卖市场,由此掀起了王如玖作品历史的一角。谢投八、郭应麟和展览中出现的周碧初,都是1918年采用了现代西式教育的集美中学毕业的第一批学生。谢投八曾先期留学于菲律宾大学美术学院,之后到法国学习艺术,归国后,于1941年参与创办福建师专艺术科,为当地美术教育的发展作出了重要成绩。展览中展出了他的两件花卉静物,虽尺幅不大却妙笔生花。郭应麟是出生于印尼的华侨,早年随父归国,后来曾到菲律宾大学课余学习美术,再赴巴黎高等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是第一位获得学校奖状的中国学生。抗战期间他曾和谢投八一起任教于南洋美术专科学校—两人都是使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对南洋造成影响的杰出贡献者。由于郭应麟长期生活在东南亚,身故后转交回国的作品许多下落不明,因此展览中只见到他的三件临摹作品。从地域来看,认识谢投八、郭应麟和周碧初等福建籍艺术家及其对东南亚艺术的影响,重新发掘王如玖和李瑞年这样的津籍艺术家,在我看来,又是展览所暗藏的观察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一个“地域性”视角。
展览中还有一处别致的安排,比如将厐熏琹、常玉、张弦、刘海粟的作品放在同一个小厅中。常玉的作品位处展厅中央,张弦和厐熏琹的作品在常玉的两侧。因为后两位都是常玉的好友,深深受到过他的影响。张弦和刘海粟亦是好友,从巴黎开始就常常一起活动。归国后,张弦、厐熏琹和刘海粟也都是“摩社”成员,前两者是现代主义美术团体决澜社的中坚。对于学界来说,厐熏琹很是熟悉,对于一般观众来说,认知程度可能相对浅显。而对于常玉的“重新发现”,得益于近些年拍卖市场的推动。但对于张弦,多数人都会感到陌生。通过展览中所展出的张弦的作品,让我们惊讶地发现,张弦的作品和他那些知名的好友相比,自成一格,颇有风韵。
潘玉良,《窗前自画像》,布面油彩,73×59cm,1945 年,安徽博物馆藏
留法艺术家中,除了因其传奇身世而出现于影视作品、广为人知的潘玉良,还有诸如唐蕴玉、方君璧、萧淑芳、张贤范(张悟真)等其他女性艺术家。唐蕴玉由于晚年到美国生活,而逐渐被遗忘,但展览中出现的作品却证明了她当年与潘玉良齐名的个人才华。方君璧由于其丈夫曾仲鸣与汪精卫关系紧密的缘故,而曾被牵涉进政治漩涡,但她在绘画上的才情和修养十分出众。展览中她的作品——《恂恂》画的正是汪精卫的四女儿,《汪文斌》画的则是汪家三女儿—流露了这层私人关系,这是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留存。萧淑芳长期以来多以吴作人妻子的身份为人所知,实际上她自己也是位出色的画家,透过参展作品可以窥见她的绘画功力。张悟真回国后参加了革命,去到了鲁迅艺术学院,很遗憾展览中没有出现她的作品,只有她留法期间的合影照片。
不仅女艺术家会被政治的漩涡牵引,展览中出现的李风白更是一位被政治和翻译事业耽误的好画家。他作为翻译家的各项工作曾在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而他的绘画能力也因为展览而重新展露于世人眼前。韩乐然曾是一名地下党员身份的艺术家,他的个人经历的传奇性丝毫不亚于其作品的精彩程度。他们的艺术成就长期被历史的烟尘所掩埋、被忽视。归国后任教于苏州美专的黄觉寺、受到毛泽东鼓励而留学法国后成为北平艺专教师的曾一橹、师从德加以色粉见长的李超士等等,他们的面貌也相对模糊,而展览则用一幅幅沉积着历史尘埃的作品,重新唤起了观众对他们的认知。
私领域:小作品中的个人世界
这些留法艺术家归国后,很多长期工作在艺术教育界,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做出了深远的贡献。其中不少人随历史潮流创作过一些主题性创作,这些创作往往成为他们进入艺术史的关键点和记忆点,但展览“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对展品的选择却另辟蹊径,倾向以自画像、亲友像、风景等尺幅不大、类型多样的作品最大可能贴近艺术家的个人历程和情感流露。
方君璧,《汪文彬像》,布面油彩,81.3×99cm,1929年
展览开篇所展示的多幅徐悲鸿作品,诸如艺术家的自画像、他画的挚友音乐教育家、篆刻艺术家杨仲子的全家像、为富商朋友夫妇所绘肖像作品等。潘玉良的作品有两件作于不同时期的自画像。失聪女艺术家刘自鸣的自画像也重新拾得在展览中展出。韩乐然的部分有两张自画像,一幅是在巴黎凯旋门前的类似游客照的图像,另一件则是他归国后被国民党关押时所作。常书鸿为韩乐然所作的肖像,与韩乐然本人的作品并置一处,为观众构建了艺术家韩乐然的立体形象,也同时体现了画家间的交往。
李风,《白戴妮丝肖像》,布面油彩,44.5×54cm,1939 年,私人藏
观众还可以通过现场展出的作品,看到董希文所绘的父亲和母亲、李风白画的妻子戴妮丝、吕斯百的母亲、韩乐然的夫人等,随着作品,留存下一扇扇走近艺术家个人情感世界的窗口。其中常书鸿的《重庆大轰炸》兼具了画家自画像和家人像的功能,殊为特别。背景中的白墙上写着“是谁X了我们的家X”,烟火中人们纷纷悲伤地逃离;面对着断壁残垣,画家怀抱着还是婴儿的儿子,左手边的女儿拉着他的袖口,他右边的妻子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不同于常书鸿通常的写实笔调,画中的人物有些变形,笔触悲怆,但复杂的情绪在粗旷的笔触中喷涌而出。这既是常书鸿的经历,更是抗战时期很多内迁艺术家的共同回忆。吕斯百的展出作品中也涉及这段抗战历史,他画了自己在重庆居住的庭院,这也成为该时期他的代表作;吴作人画的重庆沙坪坝凤凰山,就是吕斯百所画庭院一带的风光,彼时,多位留法艺术家都曾居住在此,除了前述两位,还有诸如常书鸿、秦宣夫、王临乙。秦宣夫在抗战结束后也有表现四川风景的系列创作,其中的两幅峨眉山风景也在这次展览中亮相。唐一禾画的江津、黄显之的川渝风景都是抗战时期知识分子退守大后方的结果。此外,司徒乔的部分则选取了他到新疆游历以及避难南洋时期的作品,也适值抗战时期。
策展团队精心选择了这些折射艺术家私人生活的小画作,使艺术家的个体面貌有了温度,展中见“人”。同时,小画作的展示克服了展场空间的有限性、控制了展览的篇幅,不致观众走起来太辛苦。虽然在二维码导览词中没有突出这一层面,但小作品中画家的个人世界,大大提高了展览的趣味性和立体感,丰盈了展览的解读空间。
文|艾殊
原文发表于《美术馆》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