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歌一曲献中华——许幸之艺术成就回顾展”展览现场
许幸之先生是一位文艺界全才。他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先锋实践者,也是文艺理论的研究者、写作者与传播者,为新中国美术史论事业和绘画艺术人才培养做出了杰出贡献。而今,当他的艺术成就回顾展在中央美院美术馆徐徐展开,我们不禁想追问:那些被岁月冲刷的创作,如何在今日依然闪烁着思想与美的光芒?
本期特稿《黄永玉:孤梦清香——难忘许幸之先生》,借艺术大家黄永玉的深情回望,带我们走近一个更为立体的许幸之。愿这篇文字与展厅中的作品彼此映照,那些被时光珍藏的“清香”,从未远离。
孤梦清香——难忘许幸之先生
黄永玉
知道世界上有许幸之先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一九三九年吧。有个短时期在仙游跟陈啸高先生混饭读书,晓得陈先生在上海跟许幸之先生举办过《阿Q正传》的话剧演出。
多少年过去,我在中国东南一带漂流,偶尔听到人或报章杂志提到许幸之,免不了心头泛起了一种快意:我认识许幸之很久了,虽然没有见过面。
一九三九年到如今的二〇二二年,八十三年过去了。
有天跟朋友论诗词谈到田汉先生的抗战歌词:
九宫幕阜发战歌,洞庭鄱阳掀大波;前军已渡新墙去(新墙河),后军纷纷渡汨罗(汨罗江)。
多么雄壮气派,多么好听长人志气。
又提起《义勇军进行曲》也是田先生写的。早逝的天才聂耳,逝世才二十三岁。呼天抢地地可惜啊!有人说,《义勇军进行曲》最后那“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是聂耳完成了这首歌曲之后冲进许幸之的住处,聂耳唱了几遍之后,许幸之建议加上的。加得真好!
这是许幸之导演的《风云儿女》两首插曲之一,另一首叫做《铁蹄下的歌女》,也是非常精彩,聂耳作曲,许幸之先生作词。这首歌我自小就会唱。《铁蹄下的歌女》我连节拍都没忘记。昨晚我一个人独处客厅的时候,自己来了一下,嗓子气力之外,其他都百分百可以!
许先生一辈子都在党的领导下做各种各样活动,毛主席周总理少奇同志都称赞过他,陈毅老总派人秘密把他从上海接到苏北解放区,开展各类文化活动,左联的筹备有他一份。严格地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一生没有参加共产党?而只有蒋介石把他当共产党关了三个多月。
《风云儿女》这部大电影脚本是夏衍写了交给许幸之执行导演的,完成之后很轰动。其中两首插曲,一首成为国歌,一首美得流传至今,听过的人很难忘记。
许先生是画家、戏剧家、诗人,中国重要的早期美术活动家。
上头写的只是我点点粗浅的知识。
1935年许幸之导演的抗日救亡故事片《风云儿女》初次上映之后,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才又在全国重新上映。图为20世纪80年代复映时的海报
1935年1月,许幸之在上海电通影片公司,导演了中国最早的抗日题材故事片《风云儿女》,其电影主题歌为《义勇军进行曲》,现在已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1935年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义勇军进行曲》原版唱片,只有聂耳作曲的署名,由袁牧之、顾梦鹤等七名男演员演唱
1935年许幸之导演的抗日救亡故事片《风云儿女》初次上映之后,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才又在全国重新上映。图为20世纪80年代复映时的海报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到中央美术学院当教授来了。
你哪里不去而到美院来干吗啊?许先生!
我俩有机会第一次见面时,紧紧握他的手,告诉他我认识陈啸高先生,清楚他们两人在上海合作《阿Q正传》的演出。他噢噢地微笑,这段历史小点滴没给他留下太多的趣味。我清楚他把这一段小过场只写在自己另一本历史的厚书上。
哎!忘记了老人家来美院的确切的日期,多少年交往也不多。他逝世的时候我不清楚,没有机会向他老人家告别鞠躬,都是深深的遗憾。
跟许夫人卓文心有过几次关于卓别林的交谈。她正在翻译卓别林的一部重要的传记。以后的社会变化可以估计到这部译作的命运了。这不光是师母一个人的事,还有出版社和许多别的问题。没听到这部书的出版。
1939年许幸之第二次改编六幕话剧《阿Q正传》剧本,1940年光明书局出版,1953年第10次印刷
1939年7月,许幸之第二次改编了六幕话剧《阿Q正传》后,亲自导演中法剧社进行了长达半个月的演出,在当时引起轰动,图为当时编印的演出剧本
1939年7月底,导演许幸之与饰演阿Q的演员王竹友合影
跟许先生和全院教授一起讨论问题的机会不是没有,记忆中有过两次。那是在文艺问题上大家有些惶恐的时代,口头上交下来的任务。
一次是红专和白专问题,大家挤在我至今记不住的会议室里和新来的三位院领导,其中一位名叫“齐澍”主持会议。不知怎么的一下子谈到民间艺术,更具体地说起北京前门外摊子上卖的玻璃紫葡萄。
要是谈民间木版年画、陕西窗花,界限就很容易清楚了。
摊子、小店铺卖的玻璃紫葡萄有精致的和粗糙的,手边没东西,拿不出根据。大家发言都蹑手蹑脚,吞吞吐吐两不得罪。人民性和艺术性。在玻璃葡萄上不太拿得准自己主意和上头的要求。
许幸之说:“前门外,东安市场玻璃葡萄我没仔细看过,没资格发言。我只是希望不要让大家整个下午宝贵时间讨论并不重要的玻璃紫葡萄问题。是不是可以换个题目?”
“呵!呵!今天下午我们正要讨论‘拔白旗’问题。艺术有没有高低之分的问题。好了,这下你送上门来了!”齐澍说。这话居然不少人附会。
许先生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径自回家了。弄得举座瞠然。
我有点担心许先生此回的后果。过几天遇见他,意态潇洒,和往日一样,不见有困顿的颜色。
又过了一些时候,上头传下来要批“印象派”。
“印象派”?不是苏联不少作品也都有“印象派”的痕迹吗?
后来知道仍然是苏联的文化新领导发的最高指示。
“印象派”的出现对艺术有很大的推动力,他们把太阳的作用带到画面上来了。世界登时出现喧哗美丽的光亮。
让中国第一家美术学院热烈地批判“印象派”简直是美术界空前大笑话,院长徐悲鸿生前根本耻于现代诸派,岂不撞个正着?这是大家都晓得的。
为什么反对“印象派”?简单地回答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一种“不敢不无知”的“无知”行动而已。
批判“印象派”是在U字楼偏西的地方,排上了几十张学生课椅,记得还有几张小茶桌。
翻译中国最权威画册《印象派》的美术研究所的吴甲丰也来了(主持接待批判会的人是谁?我忘了),我特别要看一看许幸之先生来了没有?来了。
吴甲丰是我老友,我有点替他着急。
今天谈的是“印象派”不是吴甲丰。也有人提到吴甲丰那本书《印象派》。他说:“我稍微懂一点外文,领导就要我做这件事了;平常,我想做还没这个资格咧!”
有趣的是我们可爱可敬的大诗人艾青也来参加讨论会。他跟院长江丰有多年的友谊;当年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喜欢法国绘画的各种流派,眼前他常常来美院活动,有时跟年轻老师或同学聊天,大家都把他当一家人。他也来画人体素描,老来老来。跟女模特儿熟了。休息的时候他会对女模特说:“×××呀!这几天你瘦了。”
下课之后,同学们有时学着他的腔调和架势,指着一个同学说:“×××呀!这几天你瘦了。”
那些年,开这种玩笑算不得一回事。
有关“印象派”的讨论,许幸之跟艾青没有坐在一道。
上头要求的是批判。大部分的嘴巴都朝着一个方向,说“印象派”是资产阶级的,表现的都是资产阶级的观念的作品,花呀!女人啦!妓院啦!舞场啦!大部分都是吃喝玩乐。
记得许先生发声是:
“‘印象派’的出现,恢复了自然界的美感,更方便地表现现代生活。说他们思想上的落后,他落后他的,我们用他们开掘的思想和手腕画我们的,把他们开拓出的色彩观念也变成我们顺手工具。就像我们搞建设买的外国机器一样。用不用在你,没人强迫你用。我就喜欢欣赏印象派。只是有益于我的欣赏,我画我自己的格调。好像面对一盘你不习惯的好菜,不吃可以,你摔盘子干什么呢?”(大意)
艾先生的发言短:
“艺术这东西嘛!欣赏也要讲水平,不懂得欣赏是一种水平,水平有高低,这你不能否认。我在法国开始看印象派也不懂,多看几次,又听朋友不同的赞美,自己也就慢慢懂起来,喜欢起来。他画一朵美丽的花,他画的比真花更美。他画一个人、一个场面,比真人、真场面更美。你反对他干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去画大便?大便不美嘛!(笑!)
“这也有个会琢磨,会选择的问题。
“印象派当然好,批他干吗?还是堂堂美术学院,让人笑话。”(大意)
《印象主义就是印象主义》,许幸之,刊载于《美术研究》1957年第3期
《碧波帆影》 1956年 板面油彩 20.3×29.1cm
《静静的河湾——扬州古运河风景》 1959年 布面油彩 44.5×60cm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鹫峰写生》 1955年 板面油彩 20.3×29.2cm
《油站朝晖》 1962年 板面油彩 44.2×61.8cm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好多年过去了。
老天安排我跟许幸之先生住一起好几年,他大我二十岁,我能做的他大多做不来。在这些日子里,只有年轻点的人有机会发笑,老年人一般是不笑的。那时候老年人最希望年轻人帮他做这点事,那点事。
许先生看我每天扫大院时很轻松潇洒,他便走近身边对我说:“麻烦你帮我也做支‘小红毛’。”
“小红毛”是我们特殊生活里的“行话”。画细致的国画要用一种尖细笔头的毛笔,这毛笔俗称“小红毛”。
要在平常,我发明这种工作效率极高的扫地法,应该老早就被选为什么“手”了。眼前这环境最是培养谦虚的天堂。
我的发明有二:
(1)在一支笨重的大竹埽里抽出五支小竹支,用一支一米半的小木棍绑紧,行动轻快方便,故命名“小红毛”。
(2)建立一个三人小组,成员以许幸之这种一九〇四年前后出生的人最是合适。许幸之手持“小红毛”在左右两边扫摇前进,左右两边老人各持普通扫把将垃圾顺势安排成十步一堆。劳作范围有严格规范,回头再将两边垃圾铲进垃圾车运往操场尽头垃圾坑里。劳动效果要比平常扫地起码快三倍以上。
自然,“知识产权”当时还没有建立,我跟许先生的友谊却增进不少。有一天他偷偷告诉我:“‘美术家协会’进门右手边那棵海棠树底下,有好大一堆蘑菇,起码有一脸盆,要不要挖出来?”
“慢慢慢慢!让我去看看,我怀疑,要是真能吃,怕不早早给人捡了!”
“美协这时难得进一个人,没人动手的。”
走进一看,“这地段由你负责。挖了!”我说。“挖完浇一点醋。要洗手,有毒。叫做‘毛鬼伞’(Coprinus comatus),碰不得。彻底铲了算了。”
第二天,美协传达室那个酒鬼老赵遇见我们:
“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怎么把我的蘑菇铲了?”
“你要这些吃了会死的东西干吗?”我问。
“你怎么晓得吃了会死?”老赵问。
“我小时候山上常见;后来书上也见过。你问起我,算你运气!”
这老赵仗着眼前局面,口气和嗓门不太一样。以前我们老开玩笑的。他死了把他泡在大玻璃酒缸里。他说:“好,好,好,要茅台酒泡。”我们不答应,只舍得用啤酒……
他也受过批评。春节,年初一正好他值班,一肚子不高兴。电话来了,问他是哪里?他笑眯眯地回答:“火葬场。您家有事吗?”
后来被追查到是美协传达室老赵值的班。他这个人,刚喝半杯酒,就忘了事情轻重。他办事有很多长处,那时候我们对他都有好感,心想他应该算个快乐人。
《试航之前》(又名:《跃进号》) 1962年 板面油彩 39×56.5cm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试航之前》(又名:《跃进号》)创作草图 1962年 纸本素描 34.5×47.6cm
还有一件事最后说一说。
一九六二年许先生画了幅油画《跃进号》。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大连造船厂完成了中国第一艘万吨巨轮,只用了五十八天时间。真是创造世界造船新纪录。六三年四月三十日装载一点三万吨玉米和三千多吨矿产及杂货驶离青岛开往日本门司港。五月一日经过朝鲜济州岛触礁沉没。
马上谣言四起,说是让三枚鱼雷击沉的;也有人说是被中日战争没清扫干净的鱼雷炸沉的,也有人干脆就说是美帝潜水艇的勾当。美帝也就赶紧声明那几天没有美国海军军事活动。
这件重大不幸事件与许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阴险的谣言出来了。
“‘跃进号’的沉没,许幸之很高兴。他画的那幅《跃进号》值钱了!”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人的思维就这么低级下贱吗?
二〇二二年八月四日于北京
注:原文刊载于《还有谁谁谁》,黄永玉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银色协奏曲》 1962年 布面油彩 62×76cm 私人收藏
《红灯柿》 1978年 板面油彩 29×38.5cm 中国美术馆藏
《蔬菜丰收》 1961年 布面油彩 67×80cm 私人收藏
《水晶世界进行曲》 1977年 板面油彩 直径127.3cm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 艺术家简介 |
许幸之(1904—1991)是中国著名艺术家、美术史论家、艺术教育家、影剧编导、左翼美术运动先驱、文艺战士、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他早年毕业于上海美专及日本东京美术学校。1930年,参与发起组织左翼美术团体“时代美术社”,并被推选为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首任主席。
在文学领域,许幸之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的重要诗人,创作了《牧歌》《卖血的人》《大板井》《枪头的玫瑰》等代表性诗篇。
在电影领域,许幸之曾导演《风云儿女》《中国万岁》《海上风暴》等影片,撰写《电影导演论》《电影艺术发达史》等理论文章。在戏剧领域,许幸之积极投身于左翼戏剧运动,他是首位将鲁迅《阿Q正传》搬上戏剧舞台的创作者。
1954年,许幸之调入中央美术学院工作,创立并担任美术理论研究室主任,为中国美术史学科建立打下基础。1959年,调入油画系第三工作室,与董希文教授合作指导绘画教学工作。
许幸之是一位文艺界全才。他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先锋实践者,也是文艺理论的研究者、写作者与传播者,为新中国美术史论事业和绘画艺术人才培养做出了杰出贡献。
百年辉煌·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名家
雄歌一曲献中华——许幸之艺术成就回顾展
展览时间:2025年9月18日—10月19日
展览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3层B展厅
主办单位:
中国美术家协会
中央美术学院
承办单位:
中央美术学院党委宣传部
中央美术学院校史研究中心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
支持单位: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
中国电影家协会
中国电影博物馆
主编 / 何一沙
责编 / 杜隐珠